在讀這本書之前,我看到很多自我感覺異常良好的評論,包括 「李鵬是把責任推給鄧小平」、「把屎攪勻了拉更多人下水」甚至於「防止將來子女被清算」,彷彿李鵬同志已經意識到共產黨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正在向 海內外的民運人士搖尾乞憐。恕我眼拙,從本書的字裡行間我沒有看出一絲懺悔之情,李總在書中不僅勇敢的承認「老子就是干了」,而且從頭到尾都在強調「你們 丫就是欠干」,在他眼裡既然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責任」,自然也就沒有「推卸」的必要了。
統治者的思維方式跟被統治者是不一樣的,你覺得罪 大惡極違反人倫的事情,在對方眼裡很可能就是理所當然的。至於他指出鄧小平才是主要的決策者,還描寫大量官員對事件的看法,不過是在陳述基本的事實而已, 由此就能聯想到李總已經開始考慮身後清算的問題,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一點。在這類評論的影響下,我是帶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先入觀點去看這本書的,結 果卻失望的發現這只是一本長篇五毛文學,裡面的部分章節完全可以作為人民日報對六四事件的宣傳樣板,書中那些三四十年不變的遣詞造句看得我哈欠連天。它之 所以不可以在大陸被出版,並不是因為披露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秘聞,只不過是官方出於他們所謂「維穩」的一貫需要,不願意再引發人們對六四的關注而已。
但 此書也不能說就全無閱讀價值了。在中國,廟堂和江湖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所謂的「高層政治」在民間頗有幾分神秘主義色彩,而這類領導人的日記無疑能把政治 重新拉回人間,幫助人們審視自己國家主人的身份。如果說趙紫陽的《改革歷程》告訴了我們共產黨的內部是如何進行決策的,那麼李鵬的《關鍵時刻》不僅印證了 趙書中所寫(只不過這種決策方式在趙紫陽看來是文革暴力傳統的延續,在李鵬眼裡則成了所謂的民主集中制),它還可以幫助我們瞭解黨內的這些官員是如何思考 的。
很有意思的是,我們的李總似乎有非常強烈的憂患意識。4月17日人民日報不過是刊登了一組學生在天安門廣場獻花圈的照片,李鵬居然就 從裡面看出了險情,將其和四五事件聯繫在了一起,說人民日報這是「煽動獻花」,可能引發社會動亂——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六四事件確實是源於對胡耀邦的追 悼,李鵬簡直是神機妙算(當然,這段內容是李鵬後來補上去的,不能排除放馬後炮的嫌疑)。但是他會朝這個角度考慮問題,在我看來又是很不可思議的。民眾去 憑弔一下死去的國家領導人,這本來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為什麼你李鵬就能聯想到四五事件,就會擔心引發動亂?當今的中國流行著一些觀點,可以作為非常好的 參照:「中國只要一民主,就會混亂,就會分裂」、「中國一旦槍支合法,社會就亂套了」。說這些話的人表面上是在反對民主制度和槍支合法化,其實從中可以看 出他們對這個社會極度缺乏安全感。為什麼一民主就要混亂、分裂? 你這不等於說是專制制度已經搞得中國人心思變嗎;為什麼民眾一持有槍支社會就要亂套? 你這不等於說是當今的中國已經民怨沸騰,大家就等著拿起武器去殺貪官城管開發商了嗎?同樣,為什麼民眾悼念一下胡耀邦社會就要動亂? 這不是明擺著說共產黨的統治不得人心,胡耀邦的政策才更受歡迎嗎?李鵬的這種觀點,無論是當時還是十幾年後才補上的,都可以表現出他內心深深的不自信,在 他自己的眼裡,政府當時的支持率已經快要趕上四人幫了。這個「動亂」 倒還給他蒙對了。另一段則更加荒謬:學生向李鵬跪諫,李鵬居然認為這是 「事前有預謀的」,是文革造反派的 「慣用手法」。幾個學生,向國家總理表達一點意見,居然能被他想得那麼複雜,不能不讓人感嘆他的脆弱和敏感了。
我 們的李總雖然在日記中頻繁的暴露出他的不自信,但他還是一口咬定中國共產黨依然得到廣大人民的擁護,總路線依然偉大光輝正確。多數的「民主分裂論」者也有 這個毛病,儘管他們的言行已經在不自覺中深深的出賣了內心的真實想法,儘管他們已經用本能體察到了危機的存在,但你要他們直接開口承認中國的問題,基本上 是不可能的。但是這麼多人站在廣場上反對你,對李鵬他自己來說這一切現象總得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吧,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呢?從這本日記裡我們可以看出,李鵬一 賴胡耀邦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二賴人民群眾不明真相,三賴趙紫陽居心叵測,四賴一小撮陰險狡詐,五賴暴徒心狠手辣,唯獨最後開了槍的我黨是被逼無奈,是 為祖國之進步人民之福祉社會主義事業之前途而痛下殺手。正因他根本不從我黨自身找原因(我黨的錯誤頂多是未能防止胡趙此等叛徒混入黨內),你會發現李鵬的 一些觀點和民間是完全對立的。民間普遍認為四二六社論起到了火上澆油的效果,整個事件的焦點也因此轉移到了對運動的定性問題上。而李鵬一邊筆耕不綴的寫今 天哪裡又有人上街了昨天又有哪個省政府被衝擊了,一邊多次反覆強調四二六社論發布之後事態 「明顯的平息了」。二十一年過去了,我們這些所謂國家領導對六四事件的認知竟然如此粗淺,但這又毫不令我驚訝。我相信李鵬同志不是有所保留,他的腦容量確實只有那麼大;我更相信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代表了政府內的普遍狀況。人家美國人天天扛著標牌反政府,總統 照樣穩坐釣魚臺;咱們這邊是防民如防賊,現在乾脆連彈弓都要收繳了。而越是不自信的人,他就越是不敢直面自己的錯誤,李鵬處於這種心理狀態下,如果還能一五一十的反思政府在六四事件中的失誤,那我反倒要覺得不可思議了。
我們可以回過頭來看六四中的一些具體技術細節。如今有不 少人感慨說學生當年破壞了對話的機會,不然事情說不定還有轉機。現在看來,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對話。你跪下來去求他,他都能認為你是在搞陰謀詭計,你 還妄想坐下來去人格平等的跟他「對話」,那不是犯上作亂嗎,難道非要把我黨的官員全都嚇得內分泌失調了,你才心滿意足嗎。現在我國還有那麼一批人,在那兒 鼓吹「漸進改良」、「自上而下的改革」、「非暴力不合作」,我只有四個字:放棄幻想。共產黨早就已經被他們的恐懼矇蔽了自己的理智,如今他們只剩下動物求 生的本能,而喪失了作為一個人去思考的理性。跟一頭垂死掙扎的野獸是沒有辦法溝通的,只有用鞭子抽它才是正道。也正因為喪失思考能力,政府對眼前危機的認 識也是很粗淺的。他們雖然草木皆兵,但絕對不會考慮自己會不會下臺的問題,在他們眼裡困難永遠是暫時的,未來永遠是美好的。這跟我國青年一邊高喊中國前途 無量,一邊削尖了腦袋往國外跑是一樣的原理。
從李鵬的日記來看,趙紫陽倒是黨內少有的清醒人士,不僅能看清社論的實際影響,更明白民主制 度對於中國的重要性。學生說反官倒,他立刻提出從自己的兒子開始查起,不僅有頭腦,而且有擔待,李鵬這日記反倒是給趙紫陽加足分了。但你千萬別以為那是李 鵬的本意,那只是你站在自己的價值觀上所做出的誤讀。從李鵬自己的角度來看,他筆下的那個趙紫陽簡直是罪大惡極,他想表達的意思其實是「全他媽的怪趙紫 陽,明明是一場動亂,丫非要給我搗亂,就是因為他把事情搞得一發而不可收拾,最後老子才不得不開了槍」。同志們,你們搞錯了,李鵬才沒有想把責任推給鄧小 平,他其實是想讚揚鄧小平的英明和果敢。他寫這本書的真正目的,其實是把屎盆子扣到趙紫陽的頭上,只不過大家智商不同不相為謀,未能充分領會李鵬同志的真 實心意罷了。
再回頭看李鵬自己,完全就是個二逼:「(趙紫陽)說如果那麼多學生在廣場請願,中央都不知道,說明中央的機制有問題。其實追 悼會後趙紫陽已回到中南海,他也說不知道,是否也算中央機制有問題?為什麼我不知道算機制有問題,而他不知道就不算機制有問題?」這段話一出,簡直讓人懷 疑李鵬是小學生智商。事實上,我在讀這本書的過程中一直就在感慨,李鵬的水平居然還真就跟網上的愛國糞青差不多,這雖然符合邏輯上的推斷和研究毛時代所得 出的經驗,但真親眼看到了依然讓我唏噓不已。以他所掌握的史料,完全應該能做出比別人更深入的思考,可是他的大腦卻緊跟官方的步調,跟機器直接壓模出來似 的,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比一般的愛國糞青可能還更愚蠢一點。愛國糞青長期戰鬥在宣傳陣地的第一線,被人罵多了自然與時俱進;我們李總就是再白痴,周圍的人也 會誇他天才,長此以往當然官能退化了。有人說現在的官員都是老古董,等80後掌權了中國的問題或許就能解決了,我覺得我們完全不用擔心共產主義事業沒有接 班人的問題,想要建立個如此混蛋的政府只要這種水準就夠了,後備人才簡直多得是。而且我黨還有一套機制可以把這些人才選上來,把趙紫陽這樣的反動分子給篩 下去。從李鵬的書裡你可以看出,關鍵時刻黨中央要你表態,大呼我黨英明的現在成了政治局常委,同意跟著組織走的人也前途無量,那種良心未泯、對鎮壓猶豫不 決、要經過說服教育才能顧全大局的日後退居二線,至於趙紫陽這樣敢跟黨組織作對的,去你娘的,以後不帶你玩了。我黨的運轉方式,就是把同意自己觀點的人拉 上來,然後大家坐在一起玩「黨內民主決議」,你跟著黨走我就給你民主,不跟黨走就直接把你給專政了,原來憲法裡所謂的「人民民主專政」就是這麼一回事。
趙 紫陽為了緩解民眾的不滿,不僅從自身開始反官倒,甚至願意把四二六社論都算到自己頭上,為了黨和國家的長遠利益情願犧牲個人名譽,可惜好心被當成驢肝肺, 台階都搭好了,有人就是不領情,非要最後搞得自己一屁股屎才開心,不能不讓人感慨我黨的短視和愚蠢。以前我時常會想,中國真是一個活生生的悲劇,在80年 代末90年代初的那場民主大潮中,那麼多國家完成了政改,連國民黨反動派都浪子回頭了,怎麼偏偏就把中國給落下了?我們的人民如此懦弱,如此麻木,為什麼 偏偏攤上一個這麼狡猾邪性的執政黨?但是後來我想通了,其實共黨才是最低能的獨裁者。他們至今還想不明白一個問題:共產黨現在活得越久,今後死得就越慘。 華盛頓主動放權,流芳百世;蔣經國幡然醒悟,一樣受人尊崇。相同的歷史機遇擺在中共的面前,他們卻選擇了跟人民作對,以人民的鮮血換取他們的苟延殘喘。但 中國究竟是中國人民的中國,不是共產黨的中國,極權政府總有一天是要滾蛋的。雖然我個人非常反對清算思維,但是在這個法官被潑了硫酸人民群眾居然集體叫好 的年代,今後要是不幸發生了什麼人倫慘案,我也會非常識趣的站在一邊旁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