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膽子,你敢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高洪明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千真萬確,絕無半點虛構;但它是黑色的幽默,是苦澀的記憶,是荒誕的恐懼。
當年我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一個緊靠黑龍江邊的連隊裡,記得那是在1970年的初春,我剛從機務排貶放到農工排當農工戰士。我所在的班一共有12 個知青,北京的多,還有3個哈爾濱的,3個上海的,1個溫州的。這12個人,一邊6個睡在面對面的兩鋪火炕上。我在靠西頭朝南的窗戶這邊鋪位睡,小L(北京的)靠我睡,小P(溫州的)靠小L睡,小P那邊還有2個上海的1個哈爾濱的。我們一個班在G班長(北京的)的領導下,同吃同住同勞動,相處的很好很團結。
那時我所在的連隊是通電有電燈的,但經常晚間停電,所以我們知青差不多的每人都自己做了一個小柴油燈,大多數是用墨水瓶做的,自己用自己點。當年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關心國家大事,因此訂閱了《人民日報》;因為我是靠牆睡,但牆面發潮,有時掉土,所以我就用舊報紙糊滿了半截高的牆。故事由此而發:
那天晚上又停電了,我就點上我的小柴油燈,靠著被褥在燈下看書。這時小L湊過來對我說:老哥我借你個光,補補我的襪子。我頭也不抬的說:補吧,省得點倆燈嗆人。小L就拿著襪子和針線,盤腿靠牆坐在我邊上補上襪子了。一屋子人,三三兩兩各幹各的,說說笑笑,我也邊看書邊聊天,大家很快活。我們當時沒有手錶,也不知到了幾點了,G班長從外邊回來說:明天還出工呢,趕緊睡覺吧!有人答應說:那咱就睡覺唄!我去了趟廁所,回來拉開被褥吹滅燈,就躺下睡了。
早上7點敲鐘起床了,大家忙著起床,G班長已經把熱水打來了,你洗臉他刷牙好不忙活。小P眼尖,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指著我這邊的牆壁說:誰把針紮在這兒啦?屋裡的人無人搭腔。一會兒小L倒洗臉水回來了,小P又指著牆壁問:小L,這針是不是你扎這兒的?小L滿佈在乎地說:我扎的,怎麼啦?扎這兒礙你哪根筋疼啦?小P一聽勃然大怒,高聲喝道:好大膽子,你敢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小L也不示弱,梗著脖子反問道:哪個孫子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你別誣陷好人?小P一個箭步邁到火炕上,指著牆壁上紮著的一根針大聲喊著:小L,你小子別不認賬,你好好瞧瞧,你的針是不是扎毛主席的眼睛啦?小L一看傻眼啦,馬上泄氣七分,氣短了小聲說:針是我扎的,但我不是故意的。這時小P士氣大增,招著手說:你們幾個過來,看看是不是小L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啦?大家圍過來一看都明白了。原來,牆壁糊的報紙上有一張毛主席接見外賓的照片,小L的針正巧紮在毛主席的眼睛上。我問小L這是怎麼回事,小L囁嚅地說:昨晚班長喊睡覺,我怕針紮著別人,就順手把針插牆上了,誰知道稀裡糊塗的把針插在毛主席的照片上了。我趕緊打圓場說:這事小L不是故意的,我糊報紙時注意點兒就好了。這時G 班長一本正經地對小L說:你平常吊耳郎當,天天讀(註:就是要求人們每天讀毛選即毛澤東著作選集)也不認真,別人都不像你那樣,你好好想想吧!吃完飯,大家出工了。
傍晚收工吃完晚飯後,大家像往常一樣在屋裡各幹各的事情,我以為小L的事算是過去了,我還是看我的書,只見小L坐在被褥上,一隻手托著下巴,心事重重的在想著什麼。一會兒G班長進來把小P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小P又回來了;一會兒班長又進來了,把我給叫出去了。在宿舍過道上,班長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小L的事我已經向指導員匯報了,指導員很重視這件事,他要求班裡對小L批判幫助一下,你是毛著學習積極份子,你帶一下頭怎麼樣?我很難為情地對班長說:小L這事的確不是故意的,說說他就算了,批判他怎麼批?班長啟髮式地說:連部說批咱就批唄!不批怎麼交差?你就上綱上線的批。我猶豫猶豫了說:我試試看吧!上綱上線批挺難的。
一會兒來電了,屋裡的燈大亮,G班長宣布等會兒指導員就來給班裡開會,要求大家踴躍發言。不大一會兒W指導員進屋了,他是個典型的東北漢子,65 年部隊集體轉業來到北大荒,個子不太高,但很健壯,說話嗓門大,土裡土氣的東北味。他一進屋就盤腿坐在我這面炕上正當間,馬上就開講了,他說:昨天小L的事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上綱上線就是不「三忠於四無限」的問題(註:即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即無限熱愛毛主席、無限忠於毛主席、無限信仰毛主席、無限崇拜毛主席),就這件事每個人談談自己的認識,批判幫助一下小L。
G班長不愧是班長,他首先帶頭髮言:小L的事是個很嚴重的問題,由於他平時不認真學習,特別不認真學習毛選,從而缺乏對毛主席的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所以才發生了拿針扎毛主席眼睛的事情;我希望他能深挖思想根源,努力學習毛澤東思想,徹底改正錯誤。
班長話音剛落,小P就搶先發言了,他說:小L的錯誤是我最先發現的,我當時就指出了小L的錯誤,但他那時不認賬,還罵了我,這是他錯上加錯;我不要求小L向我賠禮道歉,但他必須向毛主席賠禮道歉!
冷場一會兒,W指導員動員啟髮式的說:小L的錯誤錯在哪啦,根源在哪裡?說多說少是能力問題,說不說是立場問題,希望每個人都談一談。
副班長接著指導員的話茬兒,滬腔滬調的發言了:我看小L的事不是個小錯誤,而是個大錯誤,他敢用針扎毛主席的眼睛,他還能對毛主席有無產階級感情嗎?還能誓死保衛毛主席嗎?我看他必須深刻檢討自己的嚴重錯誤才行。
小L聽了副班長的發言,心裏不服委屈,但不敢發言,只是嘟嘟噥噥小聲的說:誰拿針扎毛主席的眼睛啦?我也不是故意拿針扎的報紙,當時屋裡黑我沒看見。
小L注意你的態度,犯了錯誤還不讓人說,你老實聽別人的發言!指導員厲聲制止了小L的嘟囔。
此時我也不得不發言了,儘管我和小L是北京老鄉,他又是挨著我睡覺,但班長事先已經囑咐了我要我發言,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小L的確不認真學習毛選,他的錯誤不好說他是對毛主席沒有階級感情的問題,但他做事馬馬虎虎的確實是個大問題,他是城市貧民出身,對毛主席還是有深厚感情的;我看我們還是要批判幫助他,別一棒子把他打死。
我發言後有些後悔,我辜負了班長對我的囑咐,我發言有點輕描淡寫。指導員語重心長地發話了:今天批判幫助小L不要留情面,要上綱上線。在指導員動員下班裡其他幾個人也都先後發了言。我認真聽了他們每個人的發言,心裏想大家都和我差不多,誰也沒有能夠上綱上線地批判幫助小L;如果真的那樣,那麼他豈不成了階級敵人了。
最後指導員發話了:現在讓小L檢討自己的錯誤,要求大家認真的批判的聽,你們有什麼看法底下找我談,今晚不做結論。
小L本來坐在炕沿邊,他慢慢站起來,低著個頭,哭喪著臉,哭腔檢討著說:我的確不認真學習毛選,對毛主席的階級感情沒有同志們深,但我是熱愛毛主席的,是堅決跟毛主席走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針紮在報紙上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針扎毛主席眼睛的,我真的是稀裡糊塗、黑燈瞎火地把針紮在報紙上了;請指導員和全班同志原諒我的錯誤,我一定痛改前非,認真學習,認真改造思想,重新做人;我向毛主席請罪了!我求求指導員了,求求全班同志們了!說著他嗚咽地抽泣著。我很同情他,他才17歲呀!
指導員見狀可能也動了惻隱之心,遂用嚴肅但並不嚴厲的口氣說:小L今天的檢討有一定的深度,但還應當深挖犯錯誤的思想根源,還要進一步的檢討錯誤,改正錯誤要做脫胎換骨的改造才行;今天會議就開到這兒吧,大家早點兒睡覺吧,明天還出工呢!
指導員走後,全班人沒有一個像平日那樣說說笑笑,大家心情都顯得有點鬱悶沈重,各自洗臉洗腳,不一會兒都鋪被子躺下了,班長拉燈也睡了。我沒有睡好,一直迷糊到天亮。
幾天過去了,班裡沒有再開小L的批判幫助會,指導員也沒有再來班裡,班長也沒有再提及此事,小P也沒有對小L罵他的事不依不饒;這件可大可小的事情總算過去了,幸虧沒有什麼人非要搞什麼上綱上線不可,到底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小L慢慢開始有笑容了。
這件事過去40年了,寫出來讓人們聽一聽,也好讓年輕人瞭解一點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是什麼樣的社會氣氛,切莫人云亦云,歌頌新黨國的60年。
高洪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