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21週年紀念日前夕,以一種頗受震撼的心境,我通讀了許允仁《中華民族的高峰體驗和創傷記憶》一文。在這篇用對話體寫成的長文中,許允仁以參與者的直接的集體記憶作為基礎,對影響了當代中國命運的「六四」事件,作了全面和深入的解讀。
今年的紀念日的情形,似乎和去年(包括往年)略有不同,也許是因為21週年不像20週年那樣是一個整數的紀念日;也許是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作為一個政治事件的現實影響力的遞減,往年「六四」紀念日前,圍繞著強制遺忘和紀念控訴,在政府和相關人士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今年似乎稍有緩解。「六四」作為現實政治事件敏感性的減弱,恰恰為它作為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進入整個民族清晰的文化記憶提供了某種契機和可能。
正如許允仁指出的,「六四」是中國當代史上特別重大的事件,理性客觀地梳理「六四」事件的起因和後果,將為深入理解當代中國的各種經濟、政治和文化現象提供鑰匙,相反,通過強迫遺忘,將「六四」事件屏蔽在整個民族的文化記憶之外,將阻止當代中國人的清醒的自我意識的形成和精神的生長。
但是,所有瞭解心理症患者的人格特徵的人都知道,遺忘是一種由於創傷導致的強迫性的心理機制。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心理症患者並非是自己想要遺忘,而是不得不遺忘,因為,他沒有足夠強大的精神力量去直面自己所遭遇的創傷,一旦讓如此慘痛的創傷性經歷進入自己明亮的意識,他的整個人格就會分裂和崩潰。
所以,心理症患者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強迫性地切除了有可能摧毀自己完整人格的創傷性體驗。然而,就如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所揭示的那樣,這些被強迫遺忘的創傷體驗,並沒有真的完全從心靈中消失,它只是被自我從意識的領域壓抑到潛意識的領域。而正是這種強迫性的遺忘,在壓抑住危險的心理能量,防止其沖毀自我的人格的同時,也使這些心理能量死死地偏執在已被壓入潛意識的創傷性體驗上。這樣自我的人格也就失去了開放地吸納新的經驗,從而使自己不斷生長的能力。
「六四」對整個中華民族,包括對執政黨來說,就是這麼一種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危機的創傷性體驗。我們看到,執政黨以一種完全類似於心理症的焦慮與恐懼,壓抑著一切關於「六四」的回憶和言說,因為,一旦讓它們進入意識,那麼,黨的意識形態:黨對自己是什麼,世界是什麼的解釋,就會全面崩潰。另外,我們看到,執政黨在竭力阻止關於「六四」的一切進入社會意識的同時,它自己的全部心理能量卻死死地執著在「六四」的經驗上。
正是由於害怕黨國會在像「六四」一樣形成了廣場效應的群眾運動中解體,執政黨以一種神經質的方式,致力於將一切自由的表達和自由的結社消滅在萌芽狀態,同樣,也是「六四」的經驗,使黨不再相信任何自由的對話,而是完全依憑一種單邊的暴力強制來維繫社會秩序。「六四」使黨失去了在學習自由和民主中成長的能力,在精神上變得越來越神經過敏和越來越沒有能力接受和面對真實。而黨的心理症的加劇,又導致了被它完全操控的整個社會的全面的精神危機。
那麼,如何才能治癒由於「六四」事件給中華民族帶來的巨大的精神創傷呢?我們知道,精神分析的治療方法就是,讓心理症患者通過回憶,將以往被壓入潛意識的體驗,重新回到明亮的意識之中,以此同時,原先執著於創傷性體驗的心理能量也就會解脫出來。
但是,回憶又不是簡單的記憶,假如僅僅只是讓原先的創傷性體驗,原封不動地進入意識之中,那麼,創傷還是創傷,自我的人格就依然還是無法接納它。一種真正具有療救性的回憶是,它在保留了過去的創傷性體驗的全部現象的同時,又賦予這些現象某種新的理解,這種理解能將過去無法接受的事實和價值納入一個新的人格之中。
許允仁《高峰體驗和創傷記憶》一文中對「六四」的解讀,正是這種帶有療救性的回憶的嘗試。「六四」悲劇的發生,是由於各種價值之間無法調和的衝突引起的。但是,這種尖銳的衝突是在1980年代的情形下,是基於當時朝野雙方(執政者和知識份子)的理解形成的。20多年之後,許允仁試圖在更為廣闊的知識背景和政治經驗下,對導致「六四」悲劇的價值衝突,在一種新的視域下加以重新領會。
也許,正是出於這種考慮,文章採取了對話體的形式,整個文章首先通過直接經歷過事件的X、Y、H三人關於「六四」的起因、過程和特徵的交談作為輔墊,接著主要是在Y和X的爭論中層層展開。
在我看來,Y代表了現實政治的邏輯,代表了手握權柄的執政者所必須捍衛的那些價值,以及從這一視域中所看到的各種政治現象之間的客觀的因果聯繫;而X則試圖守衛人性的和精神的價值,特別作為它們在政治領域體現的憲政民主主義的價值觀。
在Y的論述中,我們看到了,現實政治的邏輯,在1980年代末的特定情形下,究竟是如何轉變為(或者說淪落為)威權政治的邏輯,最後導致了武力鎮壓的發生。通過Y,文章沒有簡單地站在抗議者的立場上,以道德主義的方式,控訴執政者的殺人之罪,而是揭示出了「六四」 鎮壓複雜的內涵和後果。指出了「六四」 鎮壓,在終止了部分前瞻者的嚴肅的政治民主化要求的同時,也終止群眾運動中的革命激情,它是極權體制向威權體制轉型過程中的標誌性事件。
通過Y的論述,文章揭示出了某些長期以來,站在情感主義立場上的控訴者所不願意去深究的真實。他坦率地揭示出,從現實政治的邏輯來看,在「六四」 事件中,有些地方鄧小平比趙紫陽有著更深沉的和更冷靜的洞察力。他指出了趙紫陽提出的「權威主義」,絕不可能通過自由對話的方式讓人民自動接受。
許允仁評論道:「歷史的弔詭在於,趙紫陽所倡導的「權威主義」,恰恰是在他自己被罷免,他所竭力阻止的開槍鎮壓發生之後,才真正地確立起來。正是通過向億萬人民展示了自己敢於殺人的堅定的統治意志,鄧小平和共產黨才藉助恐懼的力量,再次重建起自己在10年的改革開放和自由化運動中被逐漸削弱和瓦解的政治權威……」
接著文章又通過X揭示了長期以來被執政者所遮蔽的那些真實,即由於接受了威權體制,整個民族所付出的慘痛代價。許允仁通過X評論道:
「六四鎮壓和此後的清洗運動,是黨對它感到越來越難以駕馭的民族所作的一次閹割手術,整個民族中在精神上最敏感、最活躍、最倔犟、最不安分的部分被割除了,拋棄在荒野中,而留下來的失去了精神的肉身,則開始痴肥地長膘。」
「回顧現代政治史,我們看到,這是這個極權主義政黨征服中華民族的過程中,多少年就會來一次的一系列閹割手術中的最近的一次。從反右的「敵前總指揮」,到「六四」鎮壓和清洗的主導者,可以說,在鄧小平豐富複雜的政治生涯中,所扮演的引人注目的角色之一,就是從事這樣的閹割手術的,膽大心細,技藝高超的外科醫生,他能夠精準地辨別出為了保持黨對整個民族的有效控制,它的機體上的哪些部分必須割除,哪些組織則可以保留,然後,抓住有利時機,冷靜果斷地加以快速割除。」
文章的最後,作者還引用了德國作家,199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在《錫皮鼓》中所創造的奧斯卡這個象徵。許允仁指出,由於「六四」鎮壓給中華民族帶來的重傷巨創,這個民族20年前在「六四」的槍聲中,像奧斯卡一樣在精神上突然停止了生長。
記得卡爾•雅士貝爾斯說過,真理是分崩離析的。通過3個當事者的祛除了任何禁忌和壓抑的自由爭辯,作者試圖向我們展示「六四」事件中的分崩離析的真實。通過帶有療救性的回憶,許允仁希望將導致「六四」悲劇的各種價值之間的尖銳衝突,以一種無蔽的方式,重新引入到我們的意識之中。並且希望在一種理性和真誠的爭辯中,這些衝突中的價值能夠找到各自的邊界和在現實中的共處之道,從而使中華民族在精神上重新恢復自由的生長。
我們無法精確地判斷,作者究竟在何種程度上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中華民族的高峰體驗和創傷記憶》一文,無疑是眾多談論和評價「六四」的文章中,內容最為豐富和深邃的文本之一。它包含了「六四」 事件的全部要素。通過對這些對話的閱讀,不僅僅能更好地理解,我們為什麼會走進當前這種被稱作「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威權模式,同時,還可以感受到一種能夠啟示我們走出這種模式,從「六四」的創傷和執著中解脫出來的精神力量。
二零一零年五月二十九日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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