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同學,其實是我同學的同學,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跟同學的同學比跟同學的聯繫更多、關係更好。前天半夜,事實上更接近黎明,同學的同學給我電話,儘管我尚在不清醒的夢遊狀態,但還是一耳朵聽出來她的聲音。她說她難受,睡不著,我就說,那就什麼也別想什麼也別干,一門心思睡覺;她說睡不著的時候很難受,難受的時候發現沒有幾個人可以夜半打電話於是更難受,我說我也很難受,我難受的是她不該這麼跟自己較著勁的難受;她說她很煩,太多的問題讓她煩惱,我說所有的問題都是自己的問題,試圖通過別人解決問題基本屬於無解;她說我太抽象,我說再具體而微下去小來就該醒了,小來偏過頭來說,她已經醒了,於是我挂斷了電話,因為當時是凌晨4點47分,距小來起床上學還有2小時,我不能耽誤影響她。
我同學的同學結婚很早,離婚也早,後來打擺子不歇氣地談過N多次戀愛,戀得多了,愛就沒了,現在是該找個男人的時候了,但她身邊只有一隻形影不離的狗,那只多年以前強暴過我家布娃娃的公狗已經老了,活在世上的日子越來越少,是時候她給它養老送終的年月了。
我同學的同學的煩惱或許並不僅止於身邊只剩下一條老邁的公狗,她原先在一所重點高校做老師,有不必坐班的自由,有傳播知識的快感,有大把的假期消費自己的度假計畫,但是後來,我敢肯定她一定是哪根筋扯了拐拋了錨或者糾了結,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調去了一家聽上去很油水的單位,她每天依然會面對許多人,但不是俯視學生的高高在上,而是服務窗口日復一日接件發件的機械重複。
她有很多煩惱,煩惱之一是她後悔自己衝動調離高校,陷入了一個看上去很美實際上很糟的尷尬境地;煩惱之二是她曾經引以為傲的美式英語竟然在今天連一個小學生家教都做不了,沒有家長願意把孩子交給一個與教書育人風馬牛不相及行業的人;煩惱之三是她渴望有人愛,但現在的她已無力再愛,除了那條相依為命的老狗,更令之恐慌的是再也不會有人像從前愛她那樣愛她了,因為這不是一個奢談愛情的年紀了。
我可以相當感同身受她在失眠中感到的無以復加的痛苦和折磨,甚至我可以武斷的說工作的失落加上生活的失意再加上一個人的孤單,她極有可能患上抑鬱症,而抑鬱,也許是很多人不可抑制走向死亡的重要原因,如果梵高只是割掉了自己的耳朵,那麼高更卻為他服下砒霜付出了兩個月劇烈頭疼,海明威舉起12型口徑雙筒獵槍對準自己智慧的頭部一擊,茨威格夫婦在流亡中雙雙結束了了自己的生命,他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最深的感受是什麼?無盡的孤獨!終極的思考是什麼?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將往何處去?
我同學的同學或許沒有這麼深邃的痛苦,如果她的老狗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如果她很快墮入情網並為此歡悅,如果像我這樣冷漠的人在夜半不拒絕無休止地跟她隔空對話,如果她今天討厭的工作忽然得到改觀,如果只是上面所說的其中任意一樣東西使她得到滿足,也許,她不會再失眠,不會再孤獨,不會發展到將來服毒跳樓割手腕,從這個意義來看,煩惱來得跟容易,去得也很快,究其實,一個普通人,要的並不多,與貪婪奢望更不沾邊。但我們這個社會最不拒絕的就是冷漠,最拒絕的就是幫助,所以孤獨才會可恥,可恥才會下賤,下賤才會找死,找死的人很可能成為思想家哲學家,當思想家哲學家的光環開始閃耀光芒之際,堪破塵世黑暗的人會從容慷慨赴死,我今天把它稱作「赴死慷」。
成都有個紅星路隧道,年年招商招不到,因為沒有哪家企業願意從此就「睡到」。我是郭老闆,就找風水先生另起名兒,天網地網隱形網,哪裡攔得住人們「赴死慷」。「赴死慷」一年之內可以縱身12跳,可見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獨和冷漠。我上個星期給一個年屆35歲尚未生育的女友說,孩子一定是要生的,生產是痛苦的,但痛苦過後是有希望的,孩子的存在使我們明白我們今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有一個目標,都會得到傳承,人有了希望,就不會覺得付出之苦,就不會感到犧牲之累,在我們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孩子的存在讓我們不再是四顧蒼茫的孤家寡人索然無味地賴活在人世。那麼,「赴死慷」的孩子們,他們一定是認為看不到希望了?
我想說什麼呢?改革開放最明顯的成果是實現了小平筒子所說的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富起來的不是平民百姓,基尼指數高達0.48,和諧社會卻穩如泰山沒有動亂,鉗制高壓下的人們沒有權利選擇生路,就只有選擇死路;改革開放最大的成果是人的精神被異化被物化,人與人之間純淨的關係被功利化世俗化,人與單位之間的關係是壓榨與被壓榨,盤剝與被盤剝,無論它姓央姓國還是姓民姓外。這麼理解問題可能流於絕對化,但毋庸置疑是今天這個時代最普遍的現象,我早年寫新聞稿總寫社會經濟發展......,後來鬧明白,從中央到地方,領導嘴裡噴出來的都是經濟社會,漸漸明白了——經濟社會發展最明顯的標誌就是人被機器化,像機器那樣無需思考,像機器那樣不停運轉,像機器那樣冰冷無情......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說,今天的年輕人抗擊打指數明顯低於我們這一代人,而我們這一代人又明顯不如經歷了國共之爭經歷了五七反右經歷了三年飢荒經歷了十年動亂的我們的父輩,有人說,文革中自殺的人還少嗎,不錯,那樣一個非常歲月,那樣一個非人歲月,當一些人選擇死,而我們的父輩卻從生不如死的地獄裡死裡逃生爬出來了,這就足夠我們景仰一生。那麼,今天的年輕人,魂兒裡究竟缺失了什麼,是苦難的磨礪嗎?是信仰的喪失嗎?還是經濟社會發展中根本上允許精神的不在場?
死並不總如夏花之燦爛,秋葉之靜美,至少高樓上墜下的屍體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的,我總說,那會很痛,自己,親人,朋友,包括每一個陌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