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陪幾個朋友看電影。這個電影很高調。男女主角配角,乃至裡面的汽車嗓門都是震耳欲聾。好不容易看完電影,我覺得自己像從世界末日survive一 樣,看見各位朋友還都是平安地出來了,倒是還有點戰後重逢的欣喜。夏日午夜的11點,城裡還是熙熙攘攘,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天已經變涼,中午時分的熱氣 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冷風裡,大家邊說話邊慢慢走向火車站。
有幾個人看了時刻表,連再見都來不及說,就跑進站臺。邊跑邊對著身後的我們揮了揮手, 算是再見。一下子,人少了一半,讓我頓時覺得傷感,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縱然世界永無末日來臨,人世間也難免會唱離歌。我的眼睛裡竟然要流出眼淚來了。怕 朋友看見,我也趕忙道了再見向我自己的站臺走去。
下一班火車還有7分鐘。站臺的座位上都坐滿了要回家的人。誰知道呢,也有要去趕工的吧。在站臺 的盡頭,竟然還有個座位。那座位的一邊是個看書的男人。我坐下的時候發現,他原來在看漫畫。
這個弓著身體,微微向前,雙肩包橫在他腳下的男人, 穿著黑灰色的外套,黑灰的的褲子,黑色的皮鞋積了點白色灰塵。褐色微卷的短髮,還有褐色微卷鬍子,緊閉的雙唇,刀削的雙頰。往日,漫畫社裡都是些潮人在看 漫畫。運動鞋,黃色長發,一張稚氣的臉。這個人看起來不同尋常。
好奇心驅使著,我偷眼看過去,那漫畫是大爆炸的煙霧,一個蘑菇雲。人物怒目圓 睜,好像悲憤交加。你喜歡漫畫?我想問。但是成年人的種種戒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始終沒有開口。我看著他發了一會呆,竟然忘記自己也帶了書來讀的。這麼 胡思亂想著,火車轟隆隆進站了,帶進來一股強勁熱風。而他早就拎起包,站到那黃色安全線上,風吹起他的外套,加上高高的個子,那雙長腿真像是漫畫裡人物 了。
火車開了,我坐在上層,一抬頭,看見他就在靠門的地方坐著。他好像有點疲倦的身子靠著兩節車廂的那面牆,斜倚著,捧著漫畫書。我終於看到了 他的正面。感覺像個俄國人。列賓的畫裡的俄國人。有鬍子,帶眼鏡。又像是托爾斯泰,也像是柴可夫斯基,又像是十二月黨人,又像是契科夫。他一手托著書,另 隻手,一直在捏下巴,長長的手指順在下巴左右移動,絲毫沒有注意我在觀察他,而且我已經把他發配到了冰天雪地的俄國去了。我看到他在大雪裡走著,風刮著他 的頭髮,他把領子豎起來,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眉毛鬍子和頭髮上都是冰茬兒,大雪埋住了他半條腿,嘴巴裡卻冒著熱氣,眼睛裡透著堅定……
這麼想 著,他好像是發覺了我的秘密,忽然抬起頭來,兩條眼神直接接住了我的目光。我幸好手裡也抱著書,權且掩飾自己,當作看書暫時分神,趕忙低頭看書。低下頭, 我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估計他是被俄羅斯的大雪凍醒了,所以才看我的吧。
看了一頁書,然而全然不知道書裡寫了什麼。我又好奇心發作,抬頭看他的行 蹤。他已經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兩條長腿交叉著都放到了椅子上,身子完全靠到車廂的牆上,頭更低了,那捏下巴的長長的手指更是放到書頁上,一行一行的在指 著看。我不忍心用目光打擾他,轉身看向窗外。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他和誰在站臺告別,他又要會到誰的懷抱?他快樂嗎?哀傷嗎?他會對誰講起他看的漫 畫?他有什麼樣的神秘過去,他又擁有怎樣的不可知的未來歲月?
火車外面漆黑一團,只有列車左邊的一對在悄聲說話少女反射在車窗上。粉紅的上衣給 這夜色畫上了光亮的油彩。終於看到了一絲光,那是火車進站了。先是月光水一樣的潑在了外邊,越來越亮,終於進到了燈光通明的站臺。
下火車的時 候,我又看了一眼看漫畫的男人,也看到了別的車廂裡,睡得東倒西歪的歸人。星星也像是在睡在了黑藍的布幕裡。一切都安靜起來,讓人不敢大聲呼吸。晚安,托 爾斯泰,晚安,柴可夫斯基!晚安,十二月黨人,還有普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