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過(1154—1209),字改之,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縣)人。南宋時,他以詩名世,卻終生不遇,厄於布衣;雖以干謁客食求生,但兼有俠士的豪放和游士的輕狂。在理想之高亢和身份之卑微中,自負又自卑的失衡心態困擾了他的一生。
一、交遊名流,詩名滿貫江湖
劉過以「詩俠」聞名江湖之間。當時有所謂「浙右滕元秀,江西劉改之」(方回《桐江集》卷一)之說。淳熙間,他又與劉仙倫並稱「廬陵二劉」(張端義《貴耳集》捲上)。
當他遊歷江湖之時,天下名士,莫不傾接。陳亮、陸游、岳珂等世間人豪,都紛紛稱道其詩。陳亮用「劉郎吟詩如飲酒,淋漓醉墨龍蛇走」(《贈劉改之》)來形容他的詩才。陸游讚其詩曰:「胸中九淵蚊龍蟠,筆底六月冰雹寒。」(《劍南詩稿》卷二十七《贈劉改之秀才》)
最青睞他的,莫過於人中之龍辛稼軒了。嘉泰三年(1203),辛棄疾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久聞劉過的大名,慇勤招其相會,劉過恰好有事耽擱,就修書一封致謝,並在其中效仿辛棄疾的《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進》的對話體構思,填詞一首,下筆便逼真。其詞曰:
鬥酒彘肩,風雨渡江,豈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東坡老,駕勒吾回。坡謂:「西湖,正如西子,濃抹淡妝臨鏡臺。」二公者,皆掉頭不顧,只管銜杯。白云:「天竺去來。圖畫裡、崢嶸樓觀開。愛東西雙澗,縱橫水繞,兩峰南北,高下雲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動,爭似孤山先探梅。須晴去, 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劉過《沁園春•寄辛承旨》)
辛棄疾得之大喜,當時就致錢數百千饋贈。最終二人得以面見,相與飲宴酬唱多日。辛棄疾見劉過的詞風和他的詞相似,更是歡喜,臨別之時,又千緡贈賙。他曾評劉過詩云:「偉甚!真所謂‘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者也。健羨!健羨!」(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九)語氣如此,可見辛棄疾對他的欣賞器重。
劉過一生,像這樣受名流顯貴抬舉、得千金相贈的事件為數不少。尚書黃由帥蜀時,其夫人胡與可曾行書《赤壁賦》於雪堂壁間,劉過在後面題詞一闋,有云:「按轡徐驅,兒童聚觀,神仙畫圖。」後來,黃尚書知為劉所作,厚有饋貺。又一次朝廷大閱禁旅,郭杲為殿帥,從駕還內,為一時之盛,劉過上詞讚郭 杲云:「玉帶猩袍,遙望翠華。」郭饋贈數十萬錢。
如此奇事,在江湖上廣為流傳,為人所艷羨。於是,劉過詩名橫走,傾動一時。以致「每有作,輒伸尺紙以為稿,筆法遒縱,隨為好事者所抬」(劉澥《龍洲集序》)。
二、窮困到骨,落魄天地之間
友人王簡卿描述劉過曰:「名滿江湖劉改之,半生窮困但吟詩。」(方回《瀛奎律髓匯評》卷二十四)如此詩名,難掩他一生的寂寞窮困。他曾回顧自己的大半生云:「有書為患,幾不容於天地之間;無家可歸,但落魄於江湖之上。」(《建康獄中上吳居父》)
青年時代,在家鄉,他曾有過「茅檐曝日搔背痒,籬缺牆破手葺修」(《登升元閣故基》)的自在田園生活,但在他三十一歲(1184)開始赴京應舉之後,這種生活便不可追覓了。劉過沒有其他謀生之技,平生只以詩詞裹腹,但「一杯水不值吾詩」(《呈辛稼軒》),「敢雲賣文活,一錢知不值」(《讀 書》),所以落魄不堪。
隨後的二十年裡,他遊走江湖,干謁乞食。南宋慶元、嘉定年間以來,詩人為謁客的,數量不少,詞人戴復古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往往致書干求要 路,信尾副以詩篇,謂之「闊匾」。劉過則是這類江湖詩人的代表人物。他的詩作,有不少是直接反映他的干謁生活的,從《謁淮西帥》、《謁金陵武帥》、《謁京 口張守》、《謁郭馬帥》等詩題中,就可見一斑。劉過的四海干謁之舉,實在出於貧困無奈。「使君若問余,為道徹骨貧。」(《送程伯俞赴海陵蘇使君招》)其 《自慚》詩曰:「一榻留人去便垂,自慚非友亦非師。初無伎倆惟貪酒,遇有工夫即賦詩。」正道出他尷尬的游食心態。
雖然他有時動轍獲贈數千緡以至萬金,但他疏於理財,每每聲稱「此生何必為身謀」(《送劉從周教授》),加上揮金如土的脾氣,所以一得錢就「橫用黃金,雄吞酒海」(呂大中《宋詩人劉君墓碑》)。當年辛棄疾贈金時,曾特意關照他「以是為求田資」——勸他求田問舍,以作為長久之計。但劉過很快就將此錢「蕩於酒」,緣手而盡。
無論他的內在性情如何豪氣干雲、瀟灑慷慨,他的實際生活卻是一派窮困潦倒、孤苦寂寞,正如他自己所感慨的那樣:「逆境年年夢,勞生處處愁。」(《泊船吳江縣》)開禧二年(1206),已到晚年的劉過蹇驢破帽來到昆山,投奔故人潘友文,三年後,病卒於此地。死後七年,在縣主簿趙希楙的資助下,才得以入士安葬。
呂大中在《宋詩人劉君墓碑》中感嘆道:「家徒壁立,無擔石儲,此所謂生而窮者;塚蕪岩偎,荒草延蔓,此所謂死而窮者。先生何窮之至是哉!」鶉衣簞食,墳孤碑寂,生窮死貧,這就是劉過。
三、熱心功名,一生不遇無成
劉過「少有志節,以功業自許。博通經史百氏之文,通古今治亂之略,至於論兵,尤善陳厲害」(殷奎《復劉改之先生墓事狀》)。他青年時代,讀書論兵,好言盛衰之變,骨血裡的自我期許甚高。
他參加過四次科考,但「四舉無成,十年不調」(《六州歌頭》)。科名牽動數行清淚,歧路糾纏了一生用心。他曾對友人許從道訴說道:
某不肖,屬交下風幾年矣。倒指記之,自戊申(1188)及至今己未(1199),日月逾邁,動經一紀,君猶書生,我為布衣。嗚呼!人生幾十二年哉!(《與許從道書》)
「他人讀書,句讀猶未通,把筆為文章,模擬竄竊,粗曉聲病,即取高第,為時達官。」(同上)而劉過呢?蕩蕩天門,百叫不應,「十年無計離場屋,說著功名氣拂胸」(《上袁文昌知平江》)。
他曾經想去從軍,「何不夜投將軍扉,勸上征伐鞭四陲。滄海可填山可移,男兒志氣當如斯。安能生死困毛錐,八韻作賦五字詩。」(《盱眙行》)他 又屢次上書時宰,「陳恢復方略,勇請用兵,謂中原可一戰而取」(楊維楨《宋龍洲先生劉公墓表》)。但書生終究是書生,布衣依然為布衣,腰間長劍,手中吳鉤,空徒鏽蝕,一無所成。
劉過的功名心甚強,終身尋求進身之階,以至於在紹熙五年(1194),上演了震驚朝野的「白衣伏闕」之事。孝宗禪讓光宗之後,兩宮失和,父病危,子不探。一時間朝野惶惶,人心浮動。此時,劉過以一介布衣,黑帽白袍,伏闕痛哭,上書請光宗過宮探望,朝野嘩然。劉過也因此「聲重一時」(陸心源 《宋史翼》卷二十九)。但是,光宗並沒有接受他的意見,還勒令他離京歸鄉。一路上,荻雨蘆風總是愁,他自怨自艾:「我自匆忙天未許,贏得衣裙塵土。」 (《念奴嬌•留別辛稼軒》)
當他倦游衰老、寄身昆山之際,聽說韓侂冑積極準備北伐,他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上書欲謁平章去,光範門前肯自媚」(《謁易司諫》)。又出席韓的生日宴會,作詩填詞為之祝壽。開禧北伐失利後,韓侂冑欲遣使者入金議和,但不得其人,聞劉過任俠能辯,欲官之,劉過聞知後,「喜不勝情,竭奩資以結譽」。終因劉過「輕率漏言」而事不果(葉紹翁《四朝聞見錄》卷二)。
嘉定二年(1209)冬,劉過鬱鬱以死,年五十六。
四、自負天才,酒色放蕩顛狂
劉過恃才傲物,狂傲自負:「爭如老劉子,落魄一狂士。」(《寄竹隱先生孫應時》)曾經自問:「人間世,算謫仙去後,誰是天才?」然後自答:「大宋神仙劉秀才」(《六州歌頭》)。
劉過是好酒豪飲之徒,每每在自我無奈的調侃之後,自問「如何好」?便回答道:「將百千萬事,付兩三杯」(《六州歌頭》)。於是金貂換酒,翠袖傳觴,把平生豪氣,都消磨在酒中。陸遊說他:「有時大叫脫烏幘,不怕酒杯如海寬。」(陸游《贈劉改之秀才》)陳亮云:「劉郎飲酒如渴虹,一飲澗壑俱成空。」(《贈劉改之》)千載之下,仍可想見其淋漓縱酒之態。
劉過又風流多情。他醒時高談風月,醉後則恣眠芳草,留連於秦樓酒館,週旋於娼優歌妓,時吟《贈娼》曲,常題《贈妓》詩。紹熙三年(1192),他試牒於四明,作《賀新郎》賦贈老娼,一時間「天下與禁中皆歌之」: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說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塵曾染處,空有香紅尚軟。料彼此、魂銷腸斷。一枕新涼眠客舍,聽梧桐疏雨秋風顫。燈暈冷,記初 見。樓低不放珠帘卷。晚妝殘、翠蛾狼藉,淚痕流臉。人道愁來須酒,無奈愁深酒淺。但寄興焦琴紈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楓葉俱淒怨。雲萬疊,寸心遠。
在歌樓商女的飄零身世之中,打並入寒士失志之悲,意極淒怨,悱惻哀感。
其實,劉過之狂,原非本性。因功名無成,悲憤抑鬱,無從宣泄,於是以狂放的姿態來表達他對社會的不滿和反抗。他晚年曾對友人自剖心跡云:
某本非放縱曠達之士,垂老而無所成立,故一切窮達貧賤生死之變,寄之杯酒,浩歌痛飲,旁視無人,意將有所逃者。於是禮法之徒始以狂名歸之,某亦受而不辭。(劉過《與許從道書》)
夫子自道,令人感慨!狂傲的外表下潛藏著怎樣的人生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