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慶幸我失去了土地得到了藍天,至少我仍然可以做個好人。同時得到了人的尊嚴、自由、民主權力和不恐懼……
今年四月十八日,是我因譴責六四屠殺而辭國流亡二十週年。當年我到達美國,就聽到,在海外的政治流亡者中,流行的一句話:得到了天空,失掉了土地。那時,我時常掂量這句話,心中充滿了傷感與無奈。
湛藍的天空是多麼美麗
二十年過去了,我得到的這片天空,湛藍湛藍,逐漸地,我不再傷感也不再無奈,我有了新的感受:這湛藍的天空,是多麼美麗。
二十年,在這天空下,我歷經了四任美國總統:布希、克林頓、小布希、歐巴馬,看過他們的競選,聽過或者在電視上看過他們的演講。最讓我獲得一次思想升華的,是小布希訪問捷克在公開場合講的一段話,他說:「人類千萬年的歷史,最珍貴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大師們浩瀚的經典著作,不是政客們天花亂墜的演講,而是實現了對統治者的馴服,實現了把他們關在籠子裡的夢想。因為只有馴服了他們,把他們關起來,他們才不會害人。我現在就站在籠子裡和你們講話。」他還說:「這個籠子四周插著五根柵欄,那就是:選票,言論自由,司法獨立,軍隊國家化,三權分立。」於是我有了我人生最重要的發現:在這片湛藍的天空下,才能產生真正的政治家,才不會產生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那樣的政治妖孽。
二十年間,我經歷過美國歷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九一一恐怖攻擊,眼看著電視直播,飛機撞進了紐約世貿大廈。我經歷過美國最嚴重的自然災害,洪水衝垮了海堤,新奧爾良頃刻沒頂。我還正在經歷美國歷史上少有的金融海嘯,成批的企業倒閉,地方政府瀕臨破產,昨天還在通勤上班的人,今天就成了失業者。正是一場場災難,使我瞭解了這片湛藍天空下生長的有著獨特性格的美國人:堅強、樂觀、舍己為人、不屈不撓、能承受重大苦難。當世貿大廈即將倒塌,裡面的人往外逃生,消防員們卻往裡面進發;當災民們出逃,新奧爾良成為一座空城,卻有許多專職和義務人員往新奧爾良進發,去援救被洪水圍困的人類朋友貓和狗;當一些人在金融海嘯中成為失業者,這些人仍然去當義工,幫助那些比自己更需要幫助的人。湛藍天空下的美國人從不誇讚自己,卻使自稱優秀的中國人相形見絀。
上了禁止回國的黑名單
二十年間,我結識了許多海外中國民運人士,尤其那些八九年六四後遭中國政府追捕而被迫流亡的學生領袖,他們是一群最可愛的海外華人:執著,高尚,純潔,在苦難中成熟起來,走到哪裡都帶著一身陽光。常聽有愚不可及的華人問:中國如果沒有了共產黨怎麼辦?我告訴他們:未來的中國盡可以交給這些學生領袖。當然我也見識了另一群海外中國人,他們人數眾多,因為六四,學生和北京市民在天安門廣場、長安大街上流了血,他們才得到了綠卡,他們的綠卡鮮血染紅,因此被稱為六四血卡,他們也被稱作是吃人血饅頭的人。我知道海外華人中竟有人這等寡廉鮮恥,就是從認識他們開始的。他們現在一個個都愛國者熱情高漲:一邊享受六四血卡、自由民主的美國給予他們的說不盡的好處,一邊為中國的獨裁者唱讚;一邊營造美國舒適安全的生活,一邊回國去吃貪官們的殘羹剩飯。六四造就的,不僅僅是一群人的勇敢和高尚,還有另一群人的卑劣和下賤。
在中國,我有一段令我羞於提起的履歷:我曾是共產黨員,曾是中共最高級別黨報的記者,曾擔任過省級中共黨報的總編輯。自流亡美國,擁有了藍天,我決意從新開始,洗脫自己的過去。我在唐人街雜貨店裡打過工;我編過民運的報紙和社區小報;最後,如願以償,從事向中國傳播自由資訊的工作,攀上了我六十多年人生、四十多年新聞工作生涯的光榮頂峰。有人說,我跟以前比,是從天上掉到了地下,我說不,是從地下升上了天空。人來到這個世界只有一次,各有各的活法:在中國,扭曲人格,泯滅良知,即便高官厚祿,活著也不是人;而藍天下,在唐人街賣雜貨,也活出了自己,活得踏實。
二十年,藍天下,我也有承受不了的苦澀和悲痛:我被中國政府列入禁止回國的黑名單,我見不到我老母親一面。我的流亡,從四十出頭開始,如今已到六十多歲,我的母親,則由六十多歲而至八十多歲。我嘗盡人倫親情的折磨。但這不是藍天的錯,而是土地的錯,因為那片土地,養育著一個以摧殘人性和殘殺生命為能事的中國共產黨。
如果有人問我:在藍天下生活了二十年,還愛不愛那片土地?我的回答是:不愛了,早就不愛了。
黨文化污染六十年的土地
那是一片被中共的黨文化污染了六十年的土地。什麼是中共的黨文化?就是馬列主義的毒液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糟粕的相混合的文化。六十年來,黨文化經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的創造、繼承和發展,已經使中共蛻變成一個侵吞國家和人民財富的赤裸裸的黑社會幫夥。馬列主義毒液,是階級鬥爭和暴力;傳統文化的糟粕,是閹掉自己侍奉皇帝的太監,是把女人的腳裹成三寸金蓮把玩的文人,是精神勝利的阿Q,麻木滯呆的閏土,吃人血饅頭的華老栓。而兩者混合而成的黨文化,則是團派,太子黨,五毛黨,黑窯奴工,暴力拆遷,追堵訪民,三聚氰胺奶粉,地溝油,包二奶,迫害法輪功,重判劉曉波,刑訊高智晟,強姦鄧玉嬌,處死楊佳,搶奪錄音筆的省長,為美國遭恐怖襲擊歡呼的憤青,等等,等等。那片被黨文化污染的土地,空氣中迴盪著唐福珍自焚時的呼喊,官場是權與錢的交易場,權勢下蠕動著縱欲的精蟲。想一想那片土地,我只有嘆息沒有了鄉愁,只要共產黨還在,我就找不到愛那片土地的理由。
我慶幸我失去了土地得到了藍天,至少我仍然可以做個好人。我的身體也曾沾染黨文化的污穢。我曾退回過一筆十萬元的賄款,但我不敢保證我收到一百萬、一千萬,我還能經得住誘惑。我也努力做個清官,但我知道,當一個清官周圍有九個貪官,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貪官把清官送進監獄,而貪官成為廉潔的模範。所以我不能不為失去那片土地感到慶幸。
二十年失去土地得到了藍天,同時得到了人的尊嚴、自由、民主權力和不恐懼,自己的生活憑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創造,與是否有權有勢無關。我每天都呼吸清新的空氣,喝潔淨的水。我可以自由的批評我擁有的藍天和我失去的土地,不會有人抓我坐牢。總之,我在湛藍天空的流亡生活,二十年來,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二十年過去又將是下一個二十年,我也許能回去我已失去的那片土地,那一定是去用我的餘生清除為害那片土地的共產黨,蕩滌那片土地上污濁;我也許將終老在這片藍天下,我沒有遺憾,告別人生時,我最後一句話還是:流亡者的藍天,湛藍湛藍,是多麼的美麗!
(作者為前《人民日報》記者、前《海南日報》總編輯,現流亡美國)
原載《動向》雜誌2010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