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來,華北農業實現了對「南糧北調」的扭轉,高速發展的農業依賴的正是一口一口的機井對地下水的掠奪性開採。在華北平原,200萬口機井遍佈田間地頭,正在透支華北的未來。
官方通報顯示,華北地下水超採達1200億立方米,相當於200個白洋澱的水量。「事實上,真實的情況可能更嚴重。」據不願透露姓名的一位專家介紹說,華北透支的地下水估計已近2000億立方米。
地下水位不斷下降,一個世界最大的地下水降落漏斗區已在華北形成。
作為中國的重心,華北的命門在於水。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建設中的「南水北調」,這是華北冀望中的新水源。然而,「南水北調」能否解決華北水危機的全部?
大地開裂,牆壁上四處蔓延的裂縫,張牙舞爪,是董京華一家人心裏纏繞多年的魔鬼。與此同時,這個村莊和所有華北平原的村莊一樣,機井遍地開花。
總有一天,董京華家的房子會垮掉。這是河北隆堯西店子村村民的判斷,也是董京華自己的判斷。
2005年的一場大雨,董京華家出現了裂縫,這些裂縫從地底下爬上了他家院內的房屋,大得可以塞進一個拳頭。
然後,這些裂縫像四處蔓延的爬山虎,在牆壁上交錯縱橫,張牙舞爪。房屋的南邊在下沉,地基也懸出了一道大大的口子。「這幾年,南邊起碼下沉了40厘米。」董京華說。
這些裂縫是纏繞董京華一家多年的魔鬼。董一家人遇到下雨就不敢在家裡呆,「房子嘎嘎響,看起來就要完了」。但董一家人現在還住在這棟房子裡,儘管心驚膽戰,寢食難安。事實上,董也沒有多餘的錢去建房,「老百姓就種幾畝地,哪來的錢?」
董曾多次問過村裡,是否能給點補貼,但是沒有。董沒有辦法,只好在裂縫上麵糊水泥,他還在牆壁的一個裂縫上面,貼了三個「福」字。
在西店子村,有類似遭遇的並非董京華一家。董的鄰居董平坤,至今住在侄兒董志群家。董志群家也好不到哪去,裂縫橫穿他家,下沉的南邊與北邊形成了一個約30度斜坡,院子裡的一棟平房被裂縫撕成了兩半,一直沒住過人,如今只用來裝一些雜物。董平坤在隔壁有塊宅基地,一直不敢蓋樓。
以西店子村為中心,地裂縫往西北、東南方向分別延伸數公里。董家西邊有一個大土坑,「一下雨,水就往裂縫裡灌」。
大地開裂,這不是個好徵兆。1966年,邢臺曾發生了一次大地震,西店子村就處在地殼活躍區上。這幾年,前來西店子村勘查裂縫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
專家給董京華的解釋是,地下水抽狠了,導致水位下降,正好這條地裂縫與隆堯南構造斷裂帶的走向大體相吻合,地面因此沉降。
西店子村只是華北平原的一個普通村莊,現在,村裡唯一的水源就是靠打井,抽取地下水。從董京華家往東八百米,就是海河的支流澧河,但早就沒水了,有也是一點從上游造紙廠流下來的工業廢水,「黑的,臭得很」。2009年,當地環保部門警告說,這水含有一種有害物質,不能澆地,一澆,莊稼就死。
董京華記憶中的澧河曾經清澈透亮,他小時候經常在河裡游泳,村裡的莊稼也都用河裡的水灌溉。1963年,海河流域洪水滔天,周邊多個縣市被淹,村民只能逃到村莊最高的地方,當時董11歲。
那個年代,海河流域沒有一條河沒有水,連年洪澇,人們都怕水。當年 11月17日,與五十年代治理淮河、黃河的指示如出一轍,毛澤東還題詞「一定要根治海河」。
海河流域的百姓也開始挖掘河道,修建水庫,修筑防洪堤壩。至1979年,大規模根治海河的工程基本完成,海河流域上游地區續建、擴建、新建大中型水庫30餘座。
但從七十年代往後,澧河就沒水了,西店子村開始打井。當時,西店子村還是集體化,董記得當年的打井熱,牆上的標語是「百畝一口井」、「五十畝一口井」。
土地承包給個人後,村民一般五六戶合起來打一口井。西店子村現約3500人、4500畝地,有120口機井。
機井在西店子村30年的歷史,也是越鑽越深的歷史。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生產隊集體挖土井,後來,土井挖不出水了,就開始打機井。最開始,一般打25米左右就有水出來,到2009年,機井一般要打120米深。
開著拖拉機往一家一戶送水,是華北農村不同於南方農村的景象。不過,大多數人並不認為他們缺水,「因為地底下還有嘛」。
儘管被專家警告,地下水抽狠了,但董京華並不太懂「漏斗」這個詞。事實上,西店子村就處在河北省面積最大的「寧柏隆」(河北寧晉、柏鄉、隆堯三縣)漏斗區上。
與華北其他的一些村莊相比,董京華並不認為他所在的村莊缺水。「取水還是比較方便,民用、澆灌都方便,唯一的費用是電費。」董給記者算賬:澆一畝地需要3個小時,一小時耗電18-20度,澆灌一畝地需要30餘元的電費。西店子村的麥地一般冬灌一次、春灌三次,相比莊稼的收成,電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在寧柏隆漏斗區的另一個村莊柏鄉縣寨裡村,同樣因為2006年的一條長達8公里的地裂縫而備受關注。如今,當年的地裂縫已被填平,難尋痕跡。
在寨裡村,村民喝水要買。送水工楊玉水每天開著一輛由拖拉機改造的送水車,在村莊的小巷裡來去穿梭,哪家沒水喝了,就會給他打電話。六個輪子的拖拉機後面,載著一個鐵質水罐子,從村裡的機井抽到水罐,再送到各家各戶的水窖。
寨裡村集體有一口機井,200多米深,村裡建了水塔,每隔半個月放一次水,水可以直接通到村民家裡,但後來因為水費收不上來,只好承包給了個人。楊玉水送一罐水約3.5立方米,10元。這是寨裡村通行的價格。
寨裡村村民稱水窖為「旱井」,因為它是水泥磚頭砌的,家家戶戶必備。「先造井,後修房」,已成為當地的傳統。
一窖水可以用一個月,甚至更長。「洗澡一般是不會用窖裡的水的。」村民們說,除了飲用和洗衣做飯,他們一般選擇到外面澡堂去洗澡,尤其在寒冷的冬天。
寨裡村同樣沒有河流,所謂的池塘都是造紙廠挖的,臭氣飄出數里路,有時還被用來澆灌莊稼。但記者在寨裡村採訪時,大多數村民也說,他們不缺水用。村民的理由是,喝水有機井,澆灌田地也有機井,機井裡還能抽出水。
村民翟愛強認為「不缺水」的理由是,自己拖一罐水去賣,賣不起價,10元/罐利潤太低。2007年,翟愛強自家打了一口機井,花費2萬元,送水車2萬元。翟愛強認為投資四五萬打個機井,送一罐水只能掙四五塊錢(扣除成本),沒什麼意思,大多數時候,送水車停在自己家門口,井裡抽上來的水只是給自家開的灰膏廠用。
寨裡村打井的費用已經很高了。現在,打到地下80米以下才有水,多打一米需要多支付六七十元,村民為了讓機井存活的時間更長一點,不得不往深裡打,一口機井一般要打一百七八十米深,這樣,打一口機井需要四五萬元 (包括電泵、鋪管)。
「我們這裡吃水不成問題,澆水按說也沒事」,一高姓村民說,地下水位一年比一年低,沒水抽了只有繼續往下打。
這是一個奇怪的邏輯。「哪裡又不缺水呢?現在城裡的人又有多少喝自來水的,還不是靠送水,買罐裝水喝?」這名高姓村民向記者闡述了他的「理論」。
官方通報顯示,華北地下水超採達1200億立方米,相當於200個白洋澱的水量。京津冀5萬平方公里形成了地下水降落漏鬥。
在現實面前,不缺水的「理論」,如同一個易碎的玻璃製品。
截至今年4月初,河北受旱面積1254萬畝,其中麥田受旱224萬畝,旱地缺墒1030萬畝,有 43萬人因旱出現飲水困難,其中13萬人需要出村拉水維持正常生活。
這並不是旱情最嚴重的時候。十多年來,整個華北年年旱,年年缺水。就河北而言,該省近年來自產水資源量與上世紀50年代相比減少近50%,入境水量減少 70%。全省可利用的水資源量不足170億立方米,而總用水量已達205億-215億立方米,遠超出了水資源承載能力,如果不考慮環境用水,一般年份河北省缺水40億-50億立方米。
相關資料顯示,到2000年,海河全流域各主要河流上興建大中型水庫1900餘座,其中大型水庫31 座,總庫容294億立方米,控制山區面積85%,控制海河流域徑流量95%。受上游來水、降雨量減少等因素的影響,華北平原上的主要河流基本上成為季節性河流,甚至全年斷流乾涸。
事實上,自上世紀80年代後期以來,華北平原就陷入了持續的、規模空前的惡性水源危機,生態脆弱不堪。時至今日,這一狀況仍未獲得根本性改變。「有河皆干,有水皆污」成為海河流域的慘痛現實。
自3月中旬以來,華北平原的麥苗進入春灌期,正是用水的高峰期。鋪在田野中的機井開始轟鳴,水泵抽出來的地下水,沿著一根根的塑料管子送往需要澆水的麥田。
抽取地下水,對於千萬華北農民來說實在是個無奈的選擇。當身邊再也找不到流動的水源的時候,沒有什麼比往地下打井更省事的了。
但數十年來,華北農業卻實現了對「南糧北調」的扭轉,高速發展的農業依賴的正是一口一口的機井對地下水的掠奪性開採。在華北平原,200萬口機井遍佈田間地頭,正在透支華北的未來。
官方通報顯示,華北地下水超採達1200億立方米,相當於200個白洋澱的水量。「事實上,真實的情況可能更嚴重。」據不願透露姓名的一位專家介紹說,華北透支的地下水估計已近2000億立方米。
地下水位不斷下降,一個世界最大的地下水降落漏斗區已在華北形成。河北老水利專家魏智敏說,目前,華北平原京津冀三省市已形成20多個下降漏斗區,5萬平方公里出現「漏斗」。地下水埋藏最深的在天津,達到110米;河北最深的機井在滄州地區,達到800米;部分地區淺層地下水已被疏干,沒水了,被採空了。
歷史上,海河流域曾放蕩不羈,汛期一到,洪水氾濫。如果時光倒轉半個世紀,人們可以順子牙河,從天津直達邯鄲、安陽,順石津運河直達石家莊,沿大清河達保定。
「當時,每條河都能行船,全省航運里程達3000多公里,地下水離地面只有一米,隨便挖個洞就可以挑水喝。」水利專家魏智敏回憶說。
「只用了半個世紀,華北就被掏空了。」談及往事,從事了50多年治水工作的魏智敏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