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上書」發起的四天前,他率先以臺灣舉人的身份上書,揭開了內地十八省舉人聯名請願的序幕;《馬關條約》簽訂的八年後,他仍然以臺灣貢生的資格應試,創下了臺灣三十二名進士榮登金榜的記錄。在中華民族蒙受恥辱的危難關頭,在海峽兩岸同仇敵愾的崢嶸歲月,在大清帝國瀕臨崩潰的特殊時期,作為一名炎黃子孫,一名知識份子,一名晚清官員,他用激憤,用義舉,用政績,用自己的身心,詮釋了一位台籍義士泣血保臺、勤政愛民、忠於職守的愛國情懷。他,就是臺灣最後一名科舉進士——汪春源。
汪春源(1869—1923),字杏泉,又字少羲,晚年自號柳塘,清代臺南府治安平縣(今臺南市安平區)人。汪春源自幼喪父,在母親的教導下,他發奮苦讀,頗顯才氣,十四歲中秀才,十八歲入海東書院,二十歲中舉人。光緒二十一年(1895)春,汪春源赴京參加會試,康、梁也在其中。等待發榜時,《馬關條約》(4月17日)簽訂的消息突至,舉國震驚,萬民同仇,在京應試的舉人群情激憤;而「割讓臺灣島及所有附屬各島嶼、澎湖列島給日本」以及「臺灣澎湖內中國居民,兩年之內任便變賣產業搬出界外,逾期未遷者,將被視為日本臣民」的條款,則更讓那些無家可歸的臺灣舉人莫不「垂涕」「哀之」。
4月28日,汪春源聯合羅秀蕙(嘉義縣舉人)、黃宗鼎(淡水縣舉人),找到戶部主事葉題雁(臺灣縣進士)、翰林院庶吉士李清琦(彰化縣進士)等,聯名向都察院上書疾言:臺灣為中國東南門戶,「無臺地則不特沿海七省岌岌可危,即京畿亦不能高枕」;割讓寶島,臺民「如赤子之失慈母,悲慘曷及」,「臺民終不免一死,然死有隱痛」。同時,他們還發出了400萬臺民誓死抗日、保家衛國的心聲:「與其生為降虜,不如死為義民」(《清光緒朝中日外交史料》)。在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舞台上,以汪春源為代表的臺灣民眾,從血脈中,從骨子裡,迸發出了榮辱與共的民族大義和不屈不撓的愛國熱忱。
正是受到這種義舉的感染,正是注意到「士氣可用」,維新派領袖康有為、梁啟超才發動了應試舉人簽名上書,「連日並遞章滿察院,衣冠塞途,圍其長官之車」,才有了5月2日「合十八省舉人於松筠庵會議,以一晝二夜草為萬言書,請拒和、變法、遷都」(《康南海先生自編年譜》)的「公交車上書」事件。但是,都察院以《條約》已經生效,無法挽回為由,拒絕接受包括汪春源在內的1300多名舉人的愛國請願。「公交車上書」雖然沒有取得實效,卻喚起了國民的自強和革新意識,維新派也由此登上了歷史舞臺。在事關民族榮辱的歷史時刻,汪春源第一個勇敢地站出來振臂高呼,堪稱「公交車上書」第一人。
家鄉被割讓後,汪春源恥為「倭奴」,黯然內渡,先在廈門史巷寄居,後到福建南安尋根,最後落腳在龍溪縣(今福建漳州振成巷)。之後,汪春源懷著儒生安邦定國的夢想,決心「達而濟天下」。然而,隨著時局的動盪,他的仕途命運也變得坎坷起來。光緒二十四年(1898),汪春源中得貢生,卻正趕上「戊戌變法」,殿試被取消。次年,補行殿試,不料貢院於「庚子事變」中被八國聯軍燒燬。二十九年(1903),時局稍穩,兩科合併,汪春源再次赴京趕考。當時,臺灣已割讓八年,清廷害怕激怒日本殖民者,不許臺灣貢生據實填寫籍貫。但是,汪春源心系寶島,毫不畏懼,在「親供」(履歷表)上依然堂堂正正地填上了「臺灣省安平縣」,並中得三甲第120名進士。因此,汪春源成為臺灣科舉史上的最後一名進士。
考中進士後,汪春源「簽分江西」,首任江西「文闈同考官」。期間,汪春源「薦拔半多寒峻」(《汪進士自述》),即他所選拔的人才,多半是窮苦生員。除了在政治上傾向於寒門學子,他還在策問題目上標新立異,積極引導,如1903年江西鄉試時,就有「西國學術有形而上、形而下之分,其已成學科者凡幾?要旨若何?」和「保商之法,阻來貨,獎外輪,務令出口之貨常多於進口,乃征諸英吉利自行平稅之政,而商務大興,其進出之差為負而商利自厚。其故何歟?」(《江西闈墨》)等等。這種著眼將來、與時俱進的思路,使江西生員較早地接觸到了西方學術、國際貿易、西方兵制、外交政策、海上霸權等各種理論知識。這種構想,與林則徐的「放眼世界」和魏源的「師夷長技以制夷」,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考務結束後,汪春源被下派到南安府大庾縣,負責處理稅務。期間,他「剔除中飽,嚴杜司巡苛勒留難諸積弊,凡各陋規,和盤托出,化私為公」,上峰對他的評價是「該令奉公潔己,辦事認真籌劃,甚資得力」。不久,汪春源被提拔為宜春知縣。在宜春(1904—1905),汪春源堪稱辦案高手,如他在「索詐碎搶」中批註:「物必腐而後蟲生,該僧住持慈化寺如果恪守清規,毫不非為,羅才森縱非善良安能平空索詐,糾黨毆掄,其中顯有隱匿別情」;在「預奉存防」案中批註:「男女婚姻全憑庚帖媒證,氏孫珠牙雖經李行茂面許女妻之,既未行聘納採,何致遂收氏孫姓名入伊家乘,且近既因事挾葛,彼此不願聯姻,曾經中保處明,前言作為罷論,何致尚慮有他」。字裡行間,閃動著當年他據情推理、明查秋毫的身影。
由於和袁州知府的意見不合,汪春源任職不長時間,就被調離。此後,汪春源歷任南康府建昌縣、安義縣和饒州府安仁縣三個地方的知縣。為百姓辦實事、辦好事,是汪春源始終秉持的為官之本。尤其是建昌(1905—1907)和安義(1907—1911)的六年時間裏,他審理案件、嚴禁刑訊逼供,禁絕煙賭、創設戒菸善會,妥善處理教案、促成民教相安,建邑學堂、捐購圖書、推動教育和改善教學條件,正是他「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真實寫照。汪春源這種立足實際、幹事創業的精神,得到了上司朱雲甫的高度評價:「該令……莫不實心經理。……其治理之感人者深矣。有執私不能幹,砥礪任事,實為州縣中不可多得之員,政績實在卓著」。汪春源不僅被朱雲甫以「大計卓異」舉薦,同時也贏得了「勤政愛民」的口碑。
然而,隨著大清帝國的垮塌,歷史留給他能夠有所作為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光緒三十七年(1911),汪春源調任安仁縣,但「履任未久,適值光復」,於是將最後一批稅收款足額上繳了清廷。民國政府派來的官員,與汪春源「交接」工作時,根本不相信人世間竟然會有如此忠於職守的晚清官員,認為他私吞了稅收款,並強令他如數上交新政府。無奈之下,汪春源只得自己掏錢,再上繳一次了事。隨即,汪春源兩袖清風地從江西安仁回到了附福建龍溪,從而結束了歷時八年的官場生涯。此後,汪春源以教書為業,同時也積極參加各種愛國活動。當時,實業家林爾嘉在鼓浪嶼成立了「菽莊吟社」,汪春源應邀加入,時常與眾多內渡台籍才子站在海濱眺望臺灣,吟詩作賦,抒發故土情懷。民國十二年(1923),汪春源因患肺結核病,在龍溪逝世,享年54歲。次年,葬於龍海九湖林前村。汪春源著有《柳塘詩文集》,後在戰亂中遺失。
作為一名封建科舉進士,汪春源難免有排斥資產階級革命的一面,如《汪進士自述》中的「當戎馬倥傯之會(註:1911年10月爆發的武昌起義),保衛地方,幸無貽誤」,就反映出了他思想上的這種侷限性。在改朝換代的鼎革年代,汪春源堅持站好最後一班崗,做出如此「忠君愛國」的舉動,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諒的。汪春源不愧為臺灣進士的驕傲,中國文人的脊樑。歷史的風雨,雖然吹破了他的門第,沖毀了他的墓碑,但汪春源平凡而又偉大的愛國情懷,以及海峽兩岸攜手反對割地、保家衛國的感人史實,卻是所有心系領土完整、渴望祖國統一的人們所永遠都不能忘卻的。北京國子監的明清進士碑上,至今還保留著汪春源的姓名和事跡拓片;無聲的碑文,一直在默默地頌揚著這位台籍熱血文人堅韌的骨骼和不朽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