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驕傲或許是來自內在的不安和恐懼,唯恐別人沒注意到他曾是第一名的學生和第一名校畢業的畢業生。
和振明再見面真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我們平時都忙,也沒什麼見面的機會,一晃又是幾個月。有一天我在辦公室,振輝突然來找我。
他頭禿髮白,我一時真的認不出他,直到他告訴我他是振明的哥哥,我才認出他。他和朋友合夥做生意,有一些財務的糾紛,被告到法院。他不改平日憤憤不平的樣子。
「法院是開來欺負善良百姓的嗎?」
我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他和朋友合夥,生意做到一半,他發現朋友有意要坑他,他抽手拿回他的資金,朋友卻告他業務侵佔,他實在很難接受。他只是拿回屬於他的錢,有什麼不對嗎?
「我不是學法律的,所以,這個我無法提供什麼意見。」
我建議他有必要可以請律師。法律的許多規定,都有它一定的道理。在法院講求的是證據,其實我心裏有點明白,在合夥關係存續中,他擅自將公司共有的財物據為己有,在人情、法理上他都很難站得住腳,但從小振輝給我的印象,就是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來法院當被告,心中難免恐懼不安,卻又不能坦承自己有錯,只好找一些理由讓自己好過些。我實在不想和他多談。
沒想到他卻很有興趣的要和我聊天,我只好洗耳恭聽。
他從一開始就一直抱怨個不停。他那麼優秀的人,就因為這個病態和有問題的社會才會讓他難以生存。在他的年代,碩士是多麼難考,現在滿街都是。他這麼傑出,去應徵公家機構,竟然是什麼約聘的僱員,所以他做三天就離職,他是碩士耶。他到私人構構去應徵,還比較受尊重,但他的上司只是高職畢業,卻每天對他下指令,他提的計畫也要他核可。一個高職畢業的人,有什麼頭腦?如果頭腦夠好,他就會考高中、讀大學。這個公司也有問題,升這樣的人當主管,管一個國立大學的碩士,這不是很奇怪嗎?所以他做沒多久就離職。這是什麼世界嘛?
「後來阿輝哥,你又做了哪些事?」
坦白講,我和振明聊天時,就有談到一些他哥哥的事,但我實在很好奇,想親自做一個訪談,瞭解一下他這幾年來的經歷和心路歷程。
振輝接下來到一家外商公司上班,他的英文還不錯,這次他工作時間稍微長一點,從專員做到科長,最後他仍然離職了。我很好奇。
「待遇是當時一般公司的兩倍,為什麼你要離開呢?」
這家外商公司除了總經理是外國人,其他的職員都是本國人,雖然一切都講制度和績效,振輝也曾努力過,可是他們有四個科長,同時在爭取一個副理的缺,最後公司決定用一個他看不起的私立大學畢業的人,做他的上司。他為此找總經理抗議,他是國立大學的碩士,大家都看好他一定會被升職,為什麼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學歷不如他,業績也和他差不到哪裡的人升職呢?
「因為他服從性比較高,部門經理要一個能配合的人做副手。」
屁,這些外國人講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振輝生氣的大罵。他一氣之下提出辭呈,沒想到總經理毫不考慮就批了,連慰留都沒有。他原本只是做做樣子,沒想到假戲真做,他是當時全公司學歷背景最漂亮的一個,竟然沒有慰留他。他這口氣實在嚥不下來,不過他這麼優秀,還怕沒有工作嗎?當時臺灣景氣正好,他沒多久就找到另一個更好的工作,職銜是經理,好聽多了。
「經理,很大的官啊。」
我開始覺得振輝哥還是有些本事吧,因為他能愈跳愈高。
他看我一眼。這一次,他更是不平。經理只是個職稱,底下只有一個副理,全公司幾乎都是經理,但沒辦法,只好做啦,至少頭銜好聽一點。誰知道他的工作內容是像業務員的工作,要做陌生拜訪,要直接和客戶接洽。
「莫名其妙,叫一個國立大學的碩士去做業務員,這明明是高中或大學生就可以做的事。碩士、碩士耶!」
振輝講得很激動。當時或許碩士真的是很有地位和值錢,不像現在還有碩士應徵清潔工的工作。他也工作了幾個月,但因為一時氣不過和客戶吵架,最後被迫離職。當時會吵架是因為他實在看不起一個只有國小畢業的客戶,卻自稱是董事長,其實只是一家青果行的老闆,因為生意好,錢賺得很多,出門都是以賓士代步,但對振輝講話財大氣粗,振輝實在受不了,就和他吵起來。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戶,上頭的主管當然罵振輝給客人消氣。振輝當然嚥不下這口氣,當場就把手上的公文摔到主管臉上,就這樣,他又換工作了。
「後來呢?」
堂堂知名國立大學的碩士,找工作有什麼難嗎?振輝很驕傲的說,但他實在很不服氣他所遇到的老闆和主管,就決定自己也要開公司,創一番事業。當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利用當時外商公司的資源,自己就弄了一家進出口的貿易公司,引進國外的香水、洋酒。當時景氣不錯,他嘗到一點甜頭,就把家裡的祖產全拿去抵押貸款。他爸爸當然全力支持,誰知道沒多久,就財務失控,宣布倒閉。當過老闆,要他再去其他公司任職的確有些不容易。
當時他才四十歲左右,沒有收入,還欠了一堆債。他曾天真的向中小企業處請求協助,他口中的批評是手續繁雜如牛毛,而且只能貸到百萬元。他走頭無路,只好再找工作。後來他進入一家國內頗具規模的上市公司,他爸爸希望他能就此穩定下來,誰知道他嫌工作時間太長,職位太低,最後也是因故離職。他也到私立學校兼職,他這麼聰明,哪能忍受一些不會學習、又不認真的學生,最後就和他這位朋友合夥做些生意,誰知他的朋友只是在利用他,把他僅有的一點點錢都給坑了。
「這樣的二、三十年的經驗,給了你什麼樣的心得呢?」
他說很簡單,只有八個字「政府無能」、「社會無情」。他解釋像他這樣的人才,政府不會用他,我很疑惑他期待政府怎麼用他呢?他認為政府應該對這些優秀的人才給予栽培,並安排政府單位的職位,怎能光靠考試考一堆坐吃等退休的公務人員。我心裏想,他實在太看得起自己,比他有更高學歷的人,不知有多少。多少世界一流大學的博士,回來都難找到工作,他算什麼呢?社會無情?他對這個社會又付出了什麼呢?充其量只是製造了一些問題。第一次婚姻破裂,他又再婚,幾個孩子也沒好好照顧,從小第一名,讀第一流的名校和大學又怎樣呢?不要說是碩士,就算他拿到博士又如何呢?
「你很得意,觀護人一個月多少錢?」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他告訴我他高中同學有的當主任檢察官和庭長的,他只是不想靠關係,否則這種小案子,他還用跑法院嗎?
我實在很懷疑他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臺灣的法治會這麼不堪嗎?我實在有些談不下去,對他的事,起先我有些好奇,我想知道,同樣是兄弟,怎麼會有如此天壤之別的命運。學校的成績或是名校的光環,讓他迷失了自己人生的方向,但都五十幾歲了,他難道沒有一些自我的覺醒嗎?
「阿明還好嗎?」
他可能不知道,我幾個月前已經和振明見過面。我想瞭解他這個哥哥如何看待阿明的成就。
「做黑手,賣車。自幼就沒什麼出息。」
這是什麼想法?黑手?賣車?沒什麼出息?我實在有些忍不住的語帶嘲諷的回應他。
「我們都是不會讀書的人,注定要辛苦的生活,也只能在社會的中下階層,努力掙口飯吃。」
他竟沒有聽懂我的嘲諷,還大言不慚的說,這個世界再怎麼轉,都是聰明人在當家,他只是沒有機會,運氣不好,否則當個部長或什麼的,都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要求他的孩子一定要好好讀書,否則就會像他叔叔一樣做黑手。
「聽說阿明進修讀了大學,現在正在讀研究所。」
他傲慢的說,這些進修的技術學院都是學店,什麼在職專修班,都是騙人的玩意兒。學校為了賺錢,賣文憑給這些不會讀書的人。黑手的家裡挂張文憑,也不會變聰明。
我實在難以忍受,也不想再和他多談。我藉故請他離開會議室,但我心中實在是很不舒服。他是頭腦被學位沖昏了頭,時代已經不一樣了,誰還會在乎文憑。我心疼振明那麼棒的人,竟然都得不到爸爸和哥哥的賞識,還因他們偏執的想法弄得滿身是傷。最讓人心痛的,是幾十年來他們竟然一點醒悟也沒有。那天我和振明談話,我很不平的是,阿明的爸爸認為阿明給他們生活費是應該的,甚至還藉機索錢,偷偷的接濟給哥哥振輝去喝酒。
「這是什麼世界?」
回到辦公室,我回想起和振輝的談話,心中有股鬱悶。他的驕傲或許是來自內在的不安和恐懼,唯恐別人沒注意到他曾是第一名的學生和第一名校畢業的畢業生。在和振明談話時,他曾提到小時候我們都很喜歡的一首〈杯底不通飼金魚〉的台語歌,其中一句「等待何時咱的天」,我們以前都一直努力,希望要有自己的一片天,但現在我們心已平靜,有個溫暖和充滿愛的家,和一份可以讓自己樂在其中、學習成長的工作,有機會去分享和付出我們的關心和溫暖給別人。我們就覺得自己很富足,我們不想有自己的天空,天空是大家共享的,一個人的傑出和優秀,未必是福氣,有時是給自己帶來許多難解的問題,也給別人創造了無數的壓力。我們本來就是獨特又平凡,做我們自己想要的一切就夠了。
因為振輝的談話,我突然很想再和振明聊聊。我就約他一個比較有空的晚上,到家附近的簡餐店吃飯。
「你覺得你哥哥是怎樣的人呢?」
上次談話,振明都未直接講到他對哥哥的想法和感受。我很想知道這樣的哥哥究竟給了他什麼樣的影響。
「我一直以為自己不夠聰明,所以,沒有什麼資格去置疑哥哥的不是。但這幾年來,我發現一個人不肯投資和努力自己,再怎麼聰明都沒有用。」
振明真的是很敦厚的人,到現在他對哥哥的批評仍如此的迂迴和含蓄。
「你沒有因為有這樣的哥哥而怨過?」
振明的臉突然嚴肅起來,讓我以為自己問錯了什麼話。
因為爸爸的關係,所以從小他們家人都以振輝的會讀書為榮。他從小得的獎狀,都還裱框放在玻璃櫃子裡。振明的爸爸學歷不高,在親友間也很少被看重,但因振輝在學校的傑出表現,讓他找回了自尊和驕傲。所以,他爸爸從小就把振輝捧在手掌心當寶一樣,而振明卻是個負數,讓他爸爸十分失望,他也因自己書讀不好而深感內疚,無法讓父親有機會以他為榮。振明讓我覺得感佩的,是他未因自己的成長經驗,就要求孩子要做個會讀書的學生。
他覺得人生的路上,讀書只是一小部分,真正決勝負的是離開學校之後的努力。其實他的看法確實沒錯,我們在學校的分數、名次有分高低,到了社會上,有各種不同的職銜和階層,沒有誰是贏家或輸家,能喜歡自己和滿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有輸贏,振明的哥哥就輸在從來都不滿意自己,從不珍惜自己,為自己做最大的努力。而振明自覺自己的條件和能力都不如別人,所以他一直維持自己的謙卑和努力,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告訴我他很珍惜別人給他的任何學習機會和考驗。
「你還會羨慕會讀書、會考試的人嗎?」
這個問題讓我們兩個人都笑出眼淚。我們到現在都還會做考試不會的惡夢。
從我的孩子身上我看到,其實被認為會讀書和考試的孩子,也是充滿著壓力和惡夢。我孩子經常對我說,別太在意現在學的課程,將來能用到的可能不多,但他仍然很努力的用功。成績只是為了應付考試,孩子都知道沒什麼大用,可是我很不明白,我們教育一再的改革,為什麼不能讓孩子學一些對生活真正有用的知識呢?
我和振明都為此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們心裏都不忍心給孩子過多的壓力。眼前的得分和名次都只是假象,我們都很在乎孩子學習的態度,以及努力以赴,堅持到底。
兩個不會讀書,經常在班上吊車尾的人,三十幾年後再重逢,人生的際遇和命運真是有趣。我們兩個人都曾被算命師批命與孔老夫子無緣,注定一輩子不會讀書。我告訴振明如果有機會,我還想繼續讀博士班。他哈哈大笑,他拿到碩士後,也想再考博士班。不為什麼,就只是因為小時候書讀不會的人心中的一種補償吧。但拿到博士又怎樣呢?這樣的學位對別人而言,也許是工作和升職的敲門磚,對我們而言,只是一種缺憾的填補吧,我們想要用努力向老天爺要回屬於我們的分數。
那次和振明見面時,又是個雨天,當時都已經是三月了,又濕又泠的天氣對我而言,是一個會讓我很不舒服的天氣,但和振明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我心裏總是暖烘烘的。他開玩笑說我們兩個是同病相憐的人,相互靠在一起取暖。
「我們可憐嗎?我們應該為我們的人生感到驕傲。」
我們沒有放棄自己,去危害社會做壞人,我們一直堅持著努力,雖沒有顯耀的職銜和成就,但我們滿意我們自己。即使年近五十,仍不放棄對自己的各種堅持和努力。這個社會只看重企業家或是政要,我們雖是小人物,但我們擁有這世界上最珍貴的禮物,「愛」與「希望」。不是嗎?
在這個社會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和我們一樣過著平凡的人生,但有愛和希望,我們的人生就會豐富和精彩,我們沒有遺憾。
振明露出了笑容。他很有自信的告訴我,我們才是真正成功的人。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我們也都做到了。我們才是真正富有的人,有合適的另一半和讓我們賞識的孩子。我們兩個人最好的朋友,都是我們的太太和孩子,看似平凡,卻讓我們覺得富足。
我們沒有再喝酒,我們以茶代酒,慶祝我們彼此的成功。我們的自在和喜悅,世界首富或元首,也未必能享有。我們毋須羨慕他們的佔有,因為他們擁有的一切,並不是我們期待的。
我們共同的看法是,每一個人不管人生的目標是什麼,都要做一個為自己努力的人。我們都未再談到振輝,他在我們的生命中,有什麼重要性呢?他的人生要有什麼結果,由他自己的付出而決定,他也必須為他自己的人生負起該負的責任,嘗到他應得的結果。
「會讀書的人也要努力,更何況咱們不會讀書的。」
我回家的路上,振明的話迴盪在我耳際。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更真確的真理嗎?沒有付出的人,是不可能有收穫的。不僅要付出,而且要努力和堅持到底的付出,人生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嗎?
「加油,我們一定要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