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3月,那天我清早去廠裡上班,路過徐家匯,看到一張「公判」海報。我對這種海報特別敏感,因為輝哥就是這樣死的。我被海報上所寫某月某日將公判一大批罪大惡極的反革命罪犯的名單緊緊吸引,上面赫然寫著我原蹲的一所302牢房3座胡懋峰的名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那最要好的知己牢友竟也上了 「文革」閻王爺的點名簿?!我頓時驚嚇恐怖,渾身冒冷汗。踏進工廠後,一邊勞動一邊在想與胡兄相處的那段日子。他那徹底、大膽反「文革」的言論,他那機智、聰明對抗牢中看守們殘暴的辦法,他那時刻關心我,臨別時諄諄鼓勵我「兄弟要活下去,活著就是勝利」的囑咐,以及我們一起暢懷「口讀」世界名著,直抒己見的「孫文讀書會」 ……這樣一位年輕的知識精英又要「上路」了,我想無論如何該去看看,給他「送別」。
這天下午,我裝著肚子疼,向監督小組請假。因為我從未請過假,而且從不計較早來晚歸,所以容易准許。我騎著自行車拚命趕去文化廣場。我沒有入場券,只得等候在廣場大門口,四點鐘公判大會結束,高音喇叭狂呼口號「無產階級專政萬歲!」,押著死囚赴刑場的警車隊緩緩開出會場大門。在第二輛敞蓬卡車上,胡兄被五花大綁捆著,左右兩個文攻武衛戰士狠摁著他頭,我看清胡兄拚命掙扎想抬起頭來,但他喉嚨口有一根麻繩死死勒緊著,他滿臉充血,根本無法呼喊出一句臨死前的吼聲。我騎著自行車追隨行刑車隊趕了一陣,胡兄顯然無法看到我,我卻見他腳上穿著我留給他的那雙輝哥本來穿的皮鞋。我的淚水禁不住刷刷流下,天啊天數啊!67年3月我輝哥遇難,70年3月胡兄前仆後繼,而這雙高幫皮鞋就是見證物。皮鞋不會開口,但它伴隨兩位青年思想者的足跡,一直走到了生命之光的盡頭……。我追趕行刑車隊到淮海路拐彎處,不料被大批的過街群眾堵住了,只得注目遠送胡兄漸漸遠去,一直到看不見他的的背影。
「文革」中的公判鎮壓大會,有上萬民眾參加,會後用敞蓬車押解死刑犯沿途遊街示眾,這是無產階級專政大施威懾,殺雞儆猴,壓服民眾的好辦法。我看周圍民眾,有的驚恐不安,有的茫然迷惑,有的興高采烈,而我自己卻又想像到輝哥三年前同樣被押赴刑場的情景,眼淚滾滾再也止不住了。身旁行人看我滿臉淚水很奇疑,我飛快地踏著車輪慌亂離開人群。「文革」中,上海文化廣場是專門槍殺政治犯的公判刑場,我的三位親人、師長、好友——輝哥、陸洪恩、胡懋峰都是先後在這裡被暴政殺害的,我相信總有一天醒來的上海人會在此處,為憂國憂民的義士和英烈們立豐碑。
回家路上,我獨自躲藏在肇嘉浜路綠化林子裡痛哭了一場。痛定思痛,猛然想起,單憑胡兄原有罪行還不至於判死刑,是否牢裡又出了什麼事?他在牢裡,尤其在我們「孫文讀書會」中的言論,是否被人出賣告發?我心思重重,推著自行車緩步走回家。腦海中時浮輝哥的面容,時現胡兄的背影,泣不成聲地默默思念著。我反覆咀嚼著胡兄生前的囑託:「兄弟要活下去,要期望看到公道戰勝邪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