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逸民--記「文革」中的康同璧母女

作者:李冉 發表:2010-03-11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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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歷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始終沒讓我搞明白誰是敵人;但總算是領悟到一點,在那個年月能與你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人,一定可以成為真朋友。不過這種朋友,當時在中年以下的人中不可多得。因為立國十幾年來所提倡的,都是一種鬥爭的文化,一種背叛的教育,如果算得上文化和教育的話。相比之下,反不如封建文化培育出來的老年人可靠,起碼他們懂得禮義廉恥,講究忠恕仁愛。

多年來一直想寫一點文字,作為對康氏母女的紀念,但苦痛之深難言述,幾番握管未成文。自章詒和女士發表《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談及在康老府上與我父子的往還後,不斷有朋友向我詢問當時情況。現從撰寫中的先父章乃器先生晚年生活回憶中,提出相關文字加以增補,結綴成文以作紀念。

因為年齡上的差異,我與康氏母女的往來比小愚姐(章詒和)要晚上幾年,見聞也有所不同。又因性別上的原因,我不具備她那種女性特有的視角和情感。本文只是那個風雨如晦的歲月中,一名十七歲的少年對於前輩們的記憶。這篇續貂之作,如能使讀者更立體地觀察近代中國知識女性先驅的高貴品德,我將十分欣慰。

一 故人零落

1966年被「革命小將」掃地出門以後,我成了父親與老朋友們聯絡的「信使」,這任務是從1967春天年開始的,先後拜謁了康同璧、陳銘德、鄧季惺、仇鰲、章士釗、章伯鈞等一批前輩。父親每次都寫上一封極簡單的信,大意是說自己已搬家,現派小兒趨前聆教云云。

先去看望的,是康有為的次女康同璧先生。康老在「反右」後敢於主動與父親及章伯鈞、羅隆基等「大右派」來往,是我早就知道並十分欽佩的。她住在東四十條豁口的北新倉,還有一個老地名叫何家口2號,據說最老的地名是羅家大院。康老的夫君羅昌,早年是康有為門生,曾遊學日本、英倫,歷任北洋政府國務院秘書、外交部駐倫敦、新加坡總領事等職,後執教於多所著名學府。這所大宅,曾是京師名流會聚之地,宅名因之成為地名。不過老宅此刻已風光不再,門前冷落車馬稀。

我像一個地下工作者,先在樸素的棕色小門前環顧四周。那時城根一帶皆是僻靜之地,見四下無人,便小心翼翼地按動門鈴,開門的是其家人老郭。1949 年以後北京的大宅已多用保姆,有男僕的家庭,必是世家。走進花木扶疏的庭院,沿著石板鋪陳的曲逕,進入金銀花籐拱繞的大門左轉,便是康老和她的女兒羅儀鳳的住所。

羅儀鳳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我們都擔心死了!有人傳說章先生被趕回青田老家去了,也有說是不在了,我母親總是掛念章先生……」她馬上跑進內室用廣東話向老人稟報,不多時康老從室內走出,慈祥地望著我,臉上露出笑容:「令尊大難不死,真乃萬幸!以他的剛烈之性,我一直擔心他度不過這一劫!」

從康老和羅儀鳳那裡,我知道了許多父親老友的境況。

餘心清在他家的後院上吊自殺,章伯鈞、陳銘德等皆被抄家批鬥,所幸人沒有死。黃琪翔也被抄家,夫人郭秀儀被打傷,手落下殘疾。龍雲在北京和昆明的家都被抄了,當時龍太太不在北京,她家的一位老公務員指著一些東西對紅衛兵說是公家的,才算是給龍家保全了一部分財物。

葉恭綽曾是北洋舊交通系魁首,後又追隨孫中山先生。他曾是著名的「毛公鼎」的收藏者,且擅長書畫,是我家在燈草胡同時的近鄰。記得家中有一把畫有竹子的折扇,就是他送給父親的。他原是中央文史館的副館長、國畫院院長,57年被劃了「右派」。此時是半盲之八旬老人,老妻腿已殘廢,聽到抄家的風聲,老先生孤立無助,急中生智,將毛澤東當年給他的親筆信裝入鏡框,高懸於客廳,紅衛兵闖入後,見到「最高指示」,唯唯而退,兩老算是倖免於難。

此外像章士釗(行嚴)、馬連良都有阿芙蓉膏的老嗜好,過去一直是靠「特供」維持。行嚴先生家被北大的紅衛兵抄了一次(他當時的女婿洪鈞彥在北大任教),煙槍被抄走了,行老馬上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第二天煙槍就送回了,家也被保護起來。可馬連良就沒有這麼幸運,抄家後不久就去世了,原因是入黑籍已久,斷了嗜好就等於斷了生路。不過羅儀鳳又說,馬宅的大門是「白虎門」(進門後右行),風水不好。

黃紹竑小雅寶胡同的住宅被抄,本人也打得奄奄一息,存款現金全被抄走,家中連開夥的錢都沒有了,他讓身邊的一位老公務員到政協,請求預支一點薪水,這時政協已被造反派奪權,把老公務員訓斥了一頓後辭退,薪水當然也沒有領到。老公務員回家向黃訴說經過,黃紹竑沒有再說什麼,上樓後用剃刀割頸身亡。反右時他曾兩次服安眠藥自殺,都被搶救過來,這一次終於成功。說起老舍自殺的原因,羅儀鳳的敘述與現在通常的說法有所不同。她還強調黃紹竑因為沒有家庭溫暖,走上了絕路;而章伯鈞有夫人李健生相濡以沫,才能挺過來。

至於康家自己,羅儀鳳只輕描談寫地說也被抄過,冰箱被搬走了,沒有提及年近九旬的康老,被紅衛兵以墨塗面批鬥的事,也許是為了僅存的一點自尊。

後來父親感慨地對我說,我有兩位黃姓朋友都是軍人,一個黃琪翔,一個黃紹竑。軍人生殺太多,冤冤相報,難免死於非命。但黃琪翔斯文儒雅,黃紹竑面有橫肉,結果一生一死,人之面相大有講究。

羅儀鳳還談及張伯駒、張效彬、關祖章等人的情況,這幾位與父親是文物收藏上的朋友,平生心血所聚,都被整卡車地抄走。大收藏家伯駒先生的故事,無須我在此贅述了。記得曾聽父親談起,效彬老先生精於碑帖考據,收藏內府書畫頗豐,還在自己家裡辦了一所「志仁私立博物館」。但他自奉甚儉,冬天連煤火都捨不得生。

早年讀李清照《金石錄序》,便知做收藏家是極苦之事,豈是當今附庸風雅的暴發戶所能想像。戰爭、動亂、盜賊,都可能毀了你的收藏。《莊子·胠篋篇》說「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若碰上執政者「以革命的名義」席捲一切的年代,誰都無可奈何。

二 大隱於市

結識康氏母女後,我大約每週要去康同璧家一次。一是康氏母女膝下沒有兒孫,喜歡有個男孩作伴,我去了也總能幫忙一些她們自己難辦的事情(比如修剪園中果樹枝杈、整理舊物等等);二是我自己喜歡康家的文化氛圍,並有機會向康老請教詩畫,可以說是我精神上的世外桃源。有一個時期章伯鈞的女兒小愚(章詒和)也在康家借住,我倆成了好朋友,後來又分別遭受牢獄之災。

先說這座老宅的歷史。據羅儀鳳講,此宅原是明代陳圓圓家的後花園,康老和夫君羅昌先生定居北京時,從一對旗人兄弟手中購得。經她這一介紹,令我頓生思古幽情,遙想起三百多年前鬢影衣香、美人如玉的畫面。查書得知陳圓圓的公公吳襄(吳三桂之父)府第就在鐵獅子胡同,與北新倉相去不遠。由是推想此地可能是吳三桂的一處外宅,用以金屋藏嬌。李自成攻入北京後,輪番拷問前朝百官,追比錢銀,那場景當與「文革」抄家相去不遠。吳襄遭拷掠酷甚,圓圓被擄,致使三桂為紅顏衝冠一怒,引清兵入關。一段大歷史,肇端原來就在我腳下。

康老夫婦學貫中西,營造宅第,自然不同凡響。老宅建築和庭院外觀仍沿用中式,但室內基本上採用西式裝修和陳設,有壁爐、木地板和英式傢俱,不過康老的紅木書桌仍是考究的中式傳統製品。羅儀鳳說,老宅易主時已十分殘破,大塊的透雕木飾,縫隙中全是臭蟲,只好拆卸下來,用了不少進口滅蟲藥才消滅乾淨。但他們不忍將這些這些精美之物棄置,改成了西式席夢思床的床頭擋板。

康氏母女現在的住房,系由宅邸(當時應為羅府)的馬號改造而成,後面還有兩進院落,規模宏大。大宅的精華部分是內宅的正廳,除保留了雕樑畫棟的傳統風格外,地面全部用人字地板鋪設,可容百十人翩翩起舞,舊時北京社交界的名流淑女、遺老遺少,大多在此留下履印芳蹤。1949年以後,內宅先是租給蘇聯專家,後來被一位外交部的高官租用,平日重門鎖閉,令人不得窺其堂奧,小愚姐沒進去過,我也只進去了一次。康老母女本來按月收取房租貼補家用。「文革」爆發後私房充公,這部分收入就告吹了,加之羅儀鳳在美國的兄長接濟中斷,生活已經變得相當拮据。

其實最讓我喜歡的,還是康家前宅的庭院。因為地處偏僻的城牆腳下,大約當年曾是一塊空地,有兩三畝面積,用矮牆圍起,種植了數十株桃、梨、柿子、核桃等果樹和太平花,頗具田園風光,彷彿是古人的「市隱圖」再現,令人生出「大隱隱於市」的遐想。

老人每天到庭院中煉功,她的養生之道中有一條很特別的習慣,就是每天要對著太陽望上一兩分鐘,據她說,這樣不但不會傷目力,反而會吸收日之精華,有助於保護視力。她的眼睛的確一直很有神,在窗下讀書時不戴眼鏡。

有次她讀書讀得厭倦了,對我說道:「聽說你最近一直在學詩畫篆刻,拿來給我看看。」於是我下次去看望她時,就帶上了自己的習作。老人先翻閱畫卷,邊看邊點評。老實說,我那時只是愛好繪畫而已,沒有多大長進,立在一旁很緊張。她禮節性地稱讚了一番,即說:「可惜我現在手抖不能作畫,不然可以教你。我以前的畫,在香港可以賣到六百美金一幅。」

及至讀起詩作,老人精神一振,邊看邊點頭。她挑出其中一首七絕說:這首我比較最喜歡,信手拈來,飄逸不群,有太白之風。但要規範心胸,還須多做律詩,對仗是基本功。律詩中又以五律最難。她又勉勵我,琴棋書畫,是一個人的基本素養,不可不有。先父南海先生(康有為)的詩和書法,獨步古今,自成一家。但做詩人只能抒發個人胸臆,要兼濟天下,還須博覽群書,研究經世致用之學。我家的書,你可隨意借閱。

她還當場背誦了一首康有為晚年的七律「草堂萬木久蕭蕭」。據老人說,南海先生逝世前曾到北京,由梁啟超等弟子和她陪同,憑弔了菜市口刑場,想起「戊戌變法」失敗,乃弟廣仁及譚嗣同等「六君子」在此取義成仁,以及自己半生顛沛流亡的經歷,不禁放聲痛哭,並作此詩紀念。他還有一聯挽譚嗣同曰:「復生不復生矣,有為豈有為哉」(譚字復生),既悼亡友,亦是自悼。

對於我的篆刻,老人認為金石味很重,只是刀法不夠老辣。事後羅儀鳳還請我為她刻了兩方印章,一為「羅儀鳳」,一為「羅文佩」,於是我才知道她的字與母親的一樣,都是文佩。

此後我除學做律詩之外,又重新閱讀儒家經典。而我手頭的一些西方文學書籍,則常常借給羅儀鳳看。記得其中有一套鄭振鐸編的四卷本《文學大綱》,插圖十分精美,有不少是當時禁閱的裸體繪畫。羅通讀之後,將其中幾十處翻譯錯誤,一一訂正,我才知道她的外國文學修養非同一般。

記得那年太平花盛開時節,康老邀我陪父親到家中作客,觀賞「御賜」太平花(我推斷這賞賜來自宣統而非光緒)[1]。濃郁的樹陰下,康老身著白色夏布旗袍,手搖團扇,羅儀鳳照例是一襲剪裁得體的藍地白花中式衫褲,閑適地坐在籐椅上與父親一起品茗,彷彿是一幅二三十年代的風情畫。

康同璧對父親說:「如今正當‘紅羊劫’[2],大家在劫難逃。不過你我都算是‘在劫不在數’,若是在數,就一命歸西了。我現在是‘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父親則說:「我更欣賞諸葛孔明的另外兩句--‘非淡泊不足以明志,非寧靜不足以致遠’。」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中,老人忽然吟起她舊年的一首詩作:「太平花放太平年……」。

按照儒家學說,社會形態分為「據亂之世」「小康之世」和「大同之世」三種類型,康有為托古改制的「大同」學說,即由此發軔。此時與這座幽深庭院一牆之隔的,仍是那場人人一身毛式制服,手舉小紅書「打倒一切」的「文化大革命」,據說目標也是為瞭解放全人類。

「寧做太平犬,勿為亂世人」,對垂暮的老人而言,「太平之年」至多是小康社會,但已是很遙遠的企盼了。面對身著舊時衫履、口吐珠璣的康氏母女,我不禁黯然神傷,聯想起莫泊桑的小說《曼律舞》中那對被時代遺忘的老年皇室舞蹈家,在巴黎郊外寂靜無人的林間墓地,忘情地舞起已成絕響的宮廷舞蹈,直跳到彼此熱淚盈眶……。

三十多年過去,當時的場景仍舊曆歷在目。在那個時代裡,保皇黨後裔的康同璧,是絕對的落伍者。但她活得絕對真實,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和尊嚴,從不「與時俱進」地附和潮流。

三 濟困扶危

康老一生經歷四朝,飽經憂患,如今過著「亂世逸民」的日子,居然還敢跟章伯鈞和父親這樣的「大右派」來往(詳章詒和文章),大約與康家的傳統有關。

近代史上頗多爭議的人物中,我認為最具個性的有一文一武,文則康有為,武乃吳佩孚,都是至死不服輸的怪傑。康有為在大清朝就是個「不同政見者」,半生流亡海外;民國時又堅持存亡繼絕,恢復帝制,一直是在野的反對派。志大言大,是「康聖人」的一貫作風。康家懸掛的一張康有為晚年照片,仍是一副睥睨一切、傲視古今的氣勢。且不論其政見如何,士大夫我行我素的狂狷之氣,總是有遺傳的。

康同璧除我行我素之外,最樂於做的事莫過於濟困扶危。黃紹竑自殺後,他的寡妹(我們稱為「黃姑太」)失所憑依,無人敢於收留。康氏母女憐老惜貧,把她接到家中,解衣推食,直到政協在西黃城根給了她一間平房,才搬離康家。

1968年春節前夕,羅儀鳳托我給黃姑太送去一個包裹。那時黃姑太和她的孫女住在一間陰冷的偏房裡,室內雖有一個蜂窩煤爐,但還是冷得像冰窖,幾件不成套的高檔舊傢俱胡亂擺放著,與零亂的衣物藥瓶、鍋碗痰盂為伴,暗示著主人家昔日的榮華。

姑太是女人男相,長得頗像乃兄。她患有肺氣腫,白髮披散,衣衫不整,蜷縮在被窩裡不住地喘氣。小孫女是個美人胎子,見到生人不免羞澀,躲在一旁望著我默不出聲。我把包裹交給姑太打開,裡面除了送給姑太的棉毛衫褲和藥物外,羅儀鳳還給小孫女縫製了一件藍色棉襖。臨行前她囑託我,一定要讓她試一下合身與否,不合身就帶回去改制。於是我只好站在一旁,尷尬地看著女孩更衣。

試衣完畢,姑太哆哆嗦嗦地捏著我帶來的羅儀鳳便函,有些惶惑地問是否還帶了錢來?我接過中英文「合璧」的便函一看,內有隱語提及帶來了姑太最需要的東西。經過一番緊張查找,我從女孩的棉襖口袋裡翻出夾帶的二十元錢,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對於沒有收入的黃姑太而言,這可是過年的救命錢。

從姑太家出來,我心情沈重,覺得自己真正懂得了「老來苦」是怎麼回事。更令我感慨的是,她可是國民黨桂系領袖之一、北平和談代表黃紹竑的親妹妹。翌年開春後羅儀鳳告訴我,黃姑太已不在人世了……

俠義慈悲的康老和羅儀鳳,關照的故人家屬還不止黃姑太。北京一位有名的外科專家莫大夫,打成右派後又加「反革命」罪名,被判刑送到山西的煤礦勞改,康氏母女多年來對他的孩子們一直有物質幫助(後來我在被關押時聽說,莫大夫於刑滿釋放前十一天,在獄中上吊自殺)。長年寄住在康家的,有章詒和文章提及的那位神秘的林女士,她面上有幾個麻點,除了會卜卦外,還懂得醫道,有時給康老針灸和拔火罐;還有一位小腳的孤老太太,經常坐在康同璧客廳外小過廳的一張床上,從不與客人打招呼。猜想起來,她們可能是康家收留的一些落難故舊的親屬。

父親曾向我談起,「文革」前經常在康家見到一位中年僕佣,似乎是被收留的一位敗落世家的遺少。冬天他會穿上一件做工考究的老式貂皮領大衣,但油污破舊程度非同一般。客人們有時會取笑他的大衣,但他從來不以為忤。

總之,這座老宅裡充滿了神秘的氣氛,或許每張面孔的後面,都有不止一個的悲慘故事。不過我從不打聽她們的來歷。在那個年月,知道旁人的事情越少越好。

除林女士有一份菲薄的工資外,這麼多人口(包括兩名老僕)過日子,如今全靠文史館每月發給康老的一百五十元薪水。燕京大學家政系畢業的羅儀鳳,如何精打細算才能維持沒落貴族的生活和體面,我始終猜不透。不過據我所知,府上的衣物乃至窗簾椅套,全是她一手剪裁縫製。

據羅儀鳳講述,1949年以前,康老的社會身份是慈善家。她特別向我解釋,慈善家自己是沒有錢的,但會向有錢人募集善款救助窮人。康老也經常向我談起,1948年北平圍城的時候,這一帶的城牆外堆滿了死屍,於是她發動紅卐字會、藍卐字會等慈善團體,募集錢米棺木施舍,救活的,埋死的。有一回她誤說成 「救死的,埋活的」,惹得羅儀鳳咧嘴大笑,康老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認為當年自己保古都免遭兵燹,拯生民水火之中,是平生最足以自豪的功德。按乃父的佛學思想傳統,她其實是一位佛教徒。

四 稱謂掌故

康老有氣喘多痰的毛病,據她說是從「南海先生」(她習慣於這樣在客人面前稱呼乃父,形諸文字則為「先君」)那一代起,家族傳下來的「火體」,容易上火生痰。有次羅儀鳳托我買阿司匹林,買得越多越好。她說母親和自己有個習慣,像吃菜一樣,每天要吃上一兩片。我心想:這肯定是她們從洋人那裡學來的怪癖,美國不就是一個吃藥的社會麼?據說這種藥吃多了會有依賴性,北京一般藥房不肯賣這麼多,多買就有癮君子之嫌。我在一家小雜貨店裡找到九瓶半,斗膽全部買下,羅儀鳳很高興,說可以吃上幾個月。直到近幾年我才懂得,每天服用少量阿司匹林,可以預防心臟病,但不知究竟與「火體」有何種制衡關係。

老人叫羅儀鳳時,稱呼她的英文名字「Andy」;羅儀鳳談及康有為及康同璧,輒稱「我外祖」、「我母親」。康老和她對我一般都呼小名,但有一段時期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羅儀鳳。大約是一直沒有出閣的原因,過了不惑之年的她,平時仍只許人稱她「羅小姐」,這是父親早就告訴過我的。但以我的年齡而言,如此稱謂實難啟口。

我雖年紀不大,但由於父親的關係,在很多場合的輩分不低。前些年一位年長我二十歲左右的老「右派」跟我論輩分,希望我叫他「叔叔」。我抗議道,毛xx教導說:「章伯鈞、章乃器、羅隆基是右派的老祖宗」,我的輩分,本應比你高,至少是平輩。於是他後來稱我「小弟」。章士釗長父親十七歲,父親派我給他送信,信封上寫著「面呈行嚴宗伯」(章士釗字行嚴),指的是行老與我的輩分關係。康同璧長父親八歲,我跟著父親胡亂叫「康老」也就過去了,但如何稱呼羅儀鳳,我始終沒想好。羅儀鳳似乎察覺到這一點,有天小愚姐悄悄告訴我,羅阿姨叫我告訴你,可以稱她「姑姑」。我想了一下,她曾與羅隆基戀愛,如果嫁了過去,我的輩分肯定比她小,於是便默認了。

說過人類的稱謂,再說動物之得名。「上天有好生之德」,老人的仁愛,不僅施與無依無靠的孤寡,還澤及禽獸。老宅中有一老貓,是毛色黃白相間的波斯貓,名喚「前來」,已經十六歲,在同類中屬於高齡。平日行動遲緩,冬天經常偎在客廳的壁爐旁打瞌睡。羅儀鳳說它之得名,是因多年前先後有兩隻流浪貓到此投奔寄食,為分別起見,一名「前來」,一名「後來」,不過「後來」先歿,「前來」猶存。近年家中經濟緊張,「前來」之名又添新義,取其諧音「錢來」。

康同璧有時會抱著「前來」,喃喃地對它說話。如果我在場,她會吩咐老貓「跟章少爺去說說話」,於是「前來」會轉移到我膝上,請求按摩搔痒,並以舔手作為回報。貓有靈性,老貓更被視為「成精」物種。康老逝世前的那個冬天,「前來」失蹤,貓很懂得主人的感情,一般不會死在家裡。對此康氏母女都很傷感,我更有一種不祥之兆。

老人在有訪客或僕人的場合,也往往稱我「章少爺」,令我很不習慣,總是聯想起電影中那些提籠架鳥的公子哥兒。但由於平生只被康同璧這樣稱呼,倒成了一種獨特的記憶。

五 女界先驅

康同璧比較自豪的事情,是建政之初毛xx對她這個婦女解放的「支那第一人」的尊重。她時常繪聲繪色地談起五十年代毛xx、周xx接見她時的情景:那天她一走進房間,就聽見周xx說:「‘第一人’來了!」毛、周等人趨步上前與她握手,態度十分恭敬。毛xx一邊握手,一邊對老人翹起大拇指,朗誦起康老十九歲那年孤身到印度探望其父時所作的名句:「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人」。說到此,老人還會翹起大拇指對自己比劃一下,顯得十分得意。

新政權草創之際中共領導人敬老尊賢的風範,使不少遺老都有知遇之感,願為新朝效力。毛澤東早年曾是康有為「大同」思想的信徒,當政後自然對康氏後人心存敬意。他注意到法國資產階級的國民議會裡至今還有保皇黨的代表人物,中央文史館館員康同璧被增補為全國政協委員,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毛澤東提倡「從孔夫子、康有為到孫中山,我們都要認真地加以總結」,但他又認為「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達大同的路」。其實在這一點上,「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大躍進」道路,也是一條失敗之路。

康同璧作為婦女解放運動的先驅,「支那第一人」的稱號的確當之無愧。女權思想本是其父康有為思想體系重要組成部分,在《大同書》中,女權思想部分約佔全書七分之一,從天賦人權理論出發,主張「男女同為人類同屬天生」,壓迫婦女是「損人權,輕天民,悖公理,失公益」。1883年,康有為在家鄉成立中國第一個不纏足會,他要求從女兒做起,帶頭不纏足,因此康老姐妹都是天足。不纏足運動逐漸成為中國最早的女權運動,到戊戌變法時,不纏足會在全國已經擁有三十萬成員。康同璧和姐姐同薇,在父親的影響下,也成為中國婦女界最早倡導女權的先驅。她是中國早期赴美的女留學生之一,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以家學淵源,學貫中西。曾擔任萬國婦女會副會長、山東道德會會長、中國全國婦女大會會長等職務。

康同璧以才學膽識,深得父親寵愛。關於她1902年從北京出發西行入疆,越帕米爾高原長途跋涉到印度大吉嶺省父的故事,當時被國外報紙炒得沸沸揚揚。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也說:康有為之第二女公子同璧,「以十九歲之妙齡弱質,凌數千里之莽濤瘴霧,亦可謂虎父無犬子也。」其實這是誤傳,連梁任公都被矇蔽了。據康老自己記述,戊戌變法失敗後,康有為的母親妻女避居香港。1901年康有為在南洋檳榔嶼患病,「同璧以髫齡弱女,遠涉重洋,天倫重聚」。同年夏歷十月隨康有為乘船至印度,居大吉嶺。事見其所撰《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

但梁任公所記同璧與父同游舍衛祗林(釋迦牟尼曾居此弘布佛法)時所作兩首絕句無誤。其中最著名的一首是:

舍衛山河歷劫塵,布金壞殿數三巡。

若論女士西遊者,我是支那第一人。

康同璧由是以「支那第一人」聞名中外,我曾見到她有一方白文印章,文曰「康一人」。

她在1902年遵父命「赴美演說國事,為提倡女權之先聲」,康有為寫了十首詩贈別女兒,並以「女權發新軔,大事汝經營」勉勵。據說她的兩個弟弟庸碌無才,弟子徐勤私謂康氏曰:「師弟不賢何以傳父業?」康氏笑曰:「子孫賢,明吾德;不賢,猶我身生一虱蟲而已,何必細問。」[3]

康老早年隨父遊歷歐美各國,由於康有為是保皇黨,各國王室都歡迎他們,結識了不少王公貴族和名流政要。康同璧曾對我說:「我一生主張和平,反對暴力。歐戰後期荷蘭女王呼籲和平,北洋政府曾借重我與歐洲王室的友誼,作為和平使者,遊說各國王室政要,表達中國人的和平願望。」

康老的和平反戰主張,也曾對古都北平的和平解放及文物古蹟保護,起了重要作用,這是毛澤東都承認的。[4]

六 妄論古今

由於主張非暴力,老人晚年對「文化大革命」那種禍及全國的廣泛暴力,是十分憤慨的。有次我不小心多說了一句話,惹得老人動了痰氣。

那天正與康老及羅儀鳳談論社會上種種無法無天的亂象,老人激動起來,說「我要寫信問問毛xx,這樣搞下去,國家會成什麼樣子?!你要打倒劉少奇,是你們兩個人的事,不要害得全國老百姓跟著遭殃!」

康同璧說出這等驚人之語時,那種氣雄萬夫、為民請命的神態,彷彿回到了乃父「公車上書」的時代。當時若被外人聽見,肯定夠得上「現行反革命」資格。我見羅儀鳳緊張得直吐舌頭,便勸止說:「這信您還是不要寫了。」「為什麼?」老人瞪著眼睛問我。「寫了人家也不會理你。」我脫口說了句大實話。

老人勃然變色,目光犀利,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我幾乎不認識的人。她停頓了一下,面色由紅而紫,由紫而黑,哆哆嗦嗦地抓起茶几上吐痰用的雪花膏瓶子,啐出一口濃濃的白痰,然後伸出食指,上下抖動地點著我說:「你奶奶(指她自己)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

這句話她盯著我連說了兩遍。我知道自己闖了禍,一時不知所措。羅儀鳳連忙過來用廣東話打圓場,扶老人回臥室休息,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愣。

過了好一陣,老人又慢慢從內室踱出來,臉色變得平和了。她坐到沙發上,望著我說了第三遍「你奶奶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接下來又把當年毛澤東接見自己的情形,重新講述了一遍,便雲收雨霽了。

羅儀鳳悄聲向我解釋:「跟我母親說話,你只能順著她。」此刻心中聊以自慰的是,一直沒見過隔輩親人的我,突然有了一位「奶奶」。與兒孫遠隔重洋的老人,已將我視同自家小輩,否則也不至於發這麼大的脾氣。

有天我陪父親拜望過康老,回家的路上問他:「如果戊戌變法成功了,中國今天會是什麼樣?」「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父親回答說:「君主立憲是虛君共和而不是專制獨裁,自然有她的道理。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國內動亂了四十年,最後不得不把王室從國外請回來。清末是改良與革命賽跑,改良太慢,才發生辛亥革命,我也跟著參加了。建立民國之後,袁世凱、蔣介石還不是搞獨裁。接下來又搞革命,一直革到現在,還在‘不斷革命’,結果又能怎樣呢?我看改良的代價或許要比革命小得多。」「那我們今天會不會還留著辮子?」我那時是個顧影少年,無法想像自己拖辮子的怪模樣,心中琢磨著見康老或許還要下跪。父親說:「那也未必,日本明治維新就改穿洋服。為政之道,就應該是‘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不為百姓所好的體制和習慣。總有一天會被淘汰。」

七 珍藏一瞥

康老藏書不少,但在我認識的前輩中,算不上大藏書家。不過在「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家中能存下幾架線裝書,已經是個異數了,這也是吸引我經常去她家的原因。

老人客廳裡的《花間集》和榮寶齋水印的《芥子園畫譜》,是我經常翻閱的。不過對於《毛xx詩詞》以及當時各種劍拔弩張的「壯詞派」作品,我已經有些承受不起,更喜歡「花間派」的婉約。有次找到一本民初女詩人呂碧城的詩集,裡面還有呂氏身著歐式淑女裙帽的玉照,以及她與胡木蘭(胡漢民之女)的等女界先驅的合影,使我第一次見識了民國才女的文采風姿。這位呂碧城顯然是康老的朋友。

書架上陳放的康老編纂的《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是上下兩冊的油印本。還有一部多卷本的《萬木草堂遺稿》,此書編成後交付出版,出版社認為康老的緒言對乃父評價過高,倔強的老人堅持一字不改,僵持數年之久後撤回,仍舊擺回書架。

但客廳裡存放的只是康老的常用書。一次羅儀鳳要我幫忙整理庫房,才見到了她家的拱璧珍藏。

這是一間宅院夾道加頂改成的密室,與臥室相通。裡面佈滿蛛網和厚厚的塵土,看來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打掃過了,只有康氏母女及其信得過的人才能進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隻黑猩猩的標本,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幾分詭異。

以前羅儀鳳曾特地給我看過一張老舊的彩色明信片,上有這隻黑猩猩身著海軍衫帽的留影,頗為調皮可愛。此乃其父羅昌做新加坡總領事時的寵物,十分聰明伶俐,會算術寫字,號稱新加坡第三十六景。說到此羅儀鳳蒼白憔悴的臉上,竟露出頑皮天真的燦笑,彷彿在向我介紹一位她童年的朋友。但笑容一掠而過,她的面容重新被傷感佔據,說後來黑猩猩被客人餵食冰激凌,不幸腹瀉身亡,被製成標本帶回國,作為永久的紀念。

動物明星木乃伊現身密室,我小吃了一驚。但真正令人震撼的,卻是貼著封條的楠木書箱,箱上用墨筆寫著「大藏經」三字,這就是康有為生前從陝西運回的那部《大藏經》了。康氏此舉曾惹起陝人的抗議,甚至有人罵他「國之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5]。不過 「康聖人」聲明,因為藏經所在的寺院保管不善,他才將經書運走的,待修補裝訂之後,仍將送歸陝西。除此之外,還有一隻木匣,上標「大同書」字樣,至於內中裝的是否康有為手稿,就不得而知了。

羅儀鳳讓我幫忙把一些傢俱抬入庫房後,將門小心鎖上,由於灰塵的刺激,出來時我身上已開始起風疹塊。我們當時都沒有談論藏書的事,事後羅儀鳳有意無意地向我提及,母親已經許諾,自己百年之後,將《大藏經》等收藏捐獻給國家。

據康有為晚年辦天遊學院時的弟子任啟聖記述,南海先生的「手稿計有五、六箱,經天游同學劉蠖庵整理年餘,成目錄四本。《大同書》經錢定安校訂出版,諸天書經唐以修校訂出版。所抄之副本由徐勤帶至天津,原擬交梁啟超整理,時梁在病中,遂存徐家。[6]今康同璧所存之遺書,即由徐家取回之抄本也。」《大同書》手稿,原係康同薇收藏,現分別藏與上海博物館和天津博物館;康同璧收藏的乃父遺書,逝世後盡歸北京市文物局。

我至今還記得,康家老宅的東牆邊有兩間小屋,原先大約是給管園人住的,後來也作為庫房使用。私房產權交公之後,街道居委會向羅儀鳳提出要徵用,她不敢違抗,只好聽任蠶食。羅儀鳳帶我去騰空房屋時,我發現糊窗戶的紙張,全部是貴冑名流們給康老祝壽的壽幛,其中資望較低的,是一幅原東亞毛紡廠總經理宋棐卿的字。那時批判劉少奇討好天津大資本家,指的正是此公。這些壽幛的書法水平,有不少還高於當今名家墨寶或領導題詞,但在康家只有做糊窗紙的份兒。

八 壽宴奇譚

亂世之下,康家往來的客人已經不多,來的多屬世家舊交。這些人談吐風雅,禮貌週全,悄然而來,躡步而去,如章詒和文章中提及的張滄江、黃萬里等,記得趙君邁也曾去走動。但除非羅儀鳳自己介紹,否則我是從不打聽客人來歷的。

曾幾次見到一位關漢光老先生,偕同賢淑貌美的中年夫人及小兒子來看望老人。某日羅儀鳳托我給關先生送東西,其家在西四大木倉,是一處很有規模的迴廊庭院。抄家後一家三口擠住在一間小偏房內,家徒四壁,但關氏夫婦安貧樂道,過得其樂融融,不似其他落難人家那樣悲悲切切,給我印象至深。

客人中有一位外國女士,是羅儀鳳的大學同學,北京話講得很地道。她很擔心丈夫哈爾維的病情,向羅討論如何調節夫君的飲食。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年月,敢在家裡招待洋人,本是極其稀罕的事,弄不好會擔「裡通外國」的罪名。但康家一向好客,遠親近朋只要敢來,總是不亦悅乎地熱情招待,惟當時來客談論家常居多,敢涉及時政的,只限於極小的圈子。

康氏母女待客,多上紅茶,平日英式的下午茶也是必喝的。羅儀鳳煮紅茶用的是熬中藥的提梁式砂鍋,她認為味道比金屬容器煮出的要純正。在我看來,這個沒落中的貴族化家庭,有兩件用具最奇怪,一件是康老吐痰的雪花膏小瓶,另一件就是這個砂鍋。喫茶的點心是永遠不變的槽子糕(又名雞蛋糕),據父親分析,過去康老待客全部是精緻西點,現在改用這種粗點,老先生的手頭一定是相當窘迫了。

日常的菜餚也十分簡單,一般三菜一湯,口味清淡。廚子二陳和男佣老郭,都是年屆七旬的老僕,兩人的邋遢程度也不相上下。油煙塵垢把廚房熏得一片漆黑,似乎有十年以上沒有清掃過了,與康氏母女一塵不染的居室,形成極大的反差。主人的潔癖和教養,阻擋不住歲月的侵蝕,更無法逆轉老宅的衰敗。不過到了正式宴請的場合,仍能折射出往日的容光。

康老請客,往往是根據不同對象,分批舉行。記得那年老人生日前夕,羅儀鳳托我向父親發出邀請,只請我一人作陪,而且是正式的生日晚宴。赴宴前父親頗費躊躇,那時每月200元的生活費,被造反派扣得只剩50元,時值月底,給老人祝壽又不能空著手去。最後只好買了一斤切麵,用瓷盤裝好,吩咐我用篆書在一張紅紙上寫了個「壽」字,蓋在上面,提著去了康家。對曾身為銀行家和政府部長的父親而言,這大約是平生所送壽禮中最菲薄的一次。我對送此薄禮於心不安,他安慰我說,禮輕心意重,康老不會計較的。

康老見到父親,果然十分高興,還誇獎我的「壽「字寫得好。她對父親說:「令郎是個很有才情的孩子,他的詩做得不錯,書畫方面長進甚快。」父親說:「是康老教導得好。」康老又發感慨:「可惜時世艱難,我又太老了,幫不上孩子什麼忙。我在他這個年紀,已經孤身遠行,去印度省父了。令郎舊學功底不錯,若能出洋留學,融會中西,將來必成大器。」在那個閉關鎖國比大清朝還嚴密的年代,出國留學是做夢也不敢想像的事。

入席之後,羅儀鳳來回張羅著,一道一道地上菜。這頓晚宴全部是精緻的廣東菜,餐具也比平日用的要講究得多。康老一面品嚐一面說:「二陳的手藝本來是不錯的,現在他也老了,有心臟病怕油煙,有些菜就做不成了,還得Andy親自下廚。」

老人平日已不飲酒,這次特地開了一瓶茅台,父親舉起杯,和我一起祝她健康長壽。乾了兩杯之後,老人顯得有些興奮,又開始發議論:「章先生,‘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古人云‘壽則多辱’,我活到這個歲數,總認為健康比長壽重要。如果疾病纏身,‘萬壽無疆’也是活受罪,不如‘永遠健康’實惠。我若是毛xx,就一定和林彪換一換祝詞,不要那個‘萬壽無疆’……」

這又是個沒法深說的話題,羅儀鳳最怕老人聊這些。我有了上次惹發痰氣的教訓,不敢插嘴。倒是父親很從容地順著話頭,與老人談論起氣功和養生,兩人聊得很開心。傳菜數巡之後,又上羅儀鳳親手做的蘿蔔糕,最後是我們送的那盤壽麵,被做成一盆雪菜肉絲湯麵端上。

餐後還有羅儀鳳手制的廣式甜點和水果,她真不愧是燕京大學家政系畢業,一切安排都完美如儀,連送壽麵的那只瓷盤,臨走時還裝上點心作為回贈。父親告辭時對老人說:「康老,你要保重好身體!現在我們都只能當觀眾,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看到戲收場!」老人連連點頭稱是。

對於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父親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堅持把戲看到終場才闔上雙眼;而康老早在1969年就撒手人寰,撇下了孤苦伶仃的羅儀鳳。

九 家史秘辛

進入1968年,社會上按照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大搞「清理階級隊伍」。董竹君、秦德君兩位女政協委員以及唐生明夫婦等均已被捕入獄。羅儀鳳沒有任何單位,「清理」她的大權便落到「小腳偵緝隊」手中。一天她悄悄把我叫到一旁,說是街道要她交待與司徒雷登的關係。

那年頭經毛澤東在「毛選」中點名批判的外國人,除了馬歇爾、艾奇遜之外,就數這位前燕大校長了,而且是有《別了,司徒雷登》的專文加以痛斥的。羅既是司徒門生,在「小腳偵緝隊」眼中,份量自然非同一般。掂量著這位以前住在深宅大院、衣著典雅的女人,多年積蓄的醋意,終於有了釋放的機會。羅儀鳳這頭弱小的羔羊,無論平時如何馴服和低調,國家機器的基層組織已經張網以待。

關於羅儀鳳的個人經歷,我從來是不問的。以往只聽父親說過,她與羅隆基有一段情愫,但努生(羅隆基字努生)是名士風流,只戀愛,不結婚,辜負了儀鳳。她曾將與羅隆基的哀怨史寫成一篇文字,給父親看,意欲公開,被父親勸止了。此外康老曾向我談起,日本佔領時期,羅儀鳳因與司徒雷登的師生關係,被關進沙灘日本憲兵隊(原老北大紅樓)的地下室裡,老人輾轉請託,才保了出來。一個弱女子,在那種地方受了什麼樣的刑罰和侮辱,我不敢問也不忍知道。

心力交瘁的羅儀鳳,給我看一份她寫的交待材料,並可憐巴巴地說:「我早已是個驚弓之鳥,一向不問政治,外邊的事情一點都搞不懂。她們要我交待,我從來沒寫過這種東西,也不知該怎麼寫。小東(我的小名),你得幫幫我。」

我仔細讀了一遍,這實際上是一篇家史,其中有幾件不為人知的佚聞。一是她的外祖南海先生,是被國民黨下毒害死的(康有為猝死青島之謎,至今眾說紛紜)[7]。二是她青年時代的男友,被國民黨逮捕,死在獄中。這段埋藏心頭多年的隱痛,羅儀鳳似乎從未對人提及。她還談到了她的父親,在日本強佔膠濟鐵路時,羅先生是中方的外交交涉員。他隻身站在路軌上對日軍軍官說,除非強行從我身上踏過,否則休想前進一步,日軍行進因此受阻。

羅儀鳳用不少的篇幅,強調母親為中國婦女的解放事業貢獻了自己的一生。這也許是她心目中唯一能夠擺脫滅頂之災的稻草,但對大字識不了一籮筐的「小腳偵緝隊」而言,又算得了什麼?保皇黨人是國民黨的政敵,用肉體消滅的手段當然狠毒,如今已改朝換代多年,敵人的敵人能放過康有為一個與世無爭的後代嗎?

我細心地幫羅儀鳳改了一遍,自認為可以抵擋一氣,她感激萬分地收好了。回家與父親談起此事,父親感慨地說:儀鳳命苦,沒人能夠幫她。過去我們這些朋友私下議論,覺得康老把儀鳳留在身邊不嫁出去,是否有些自私?後來她和羅隆基相戀,大家心中都祝福她將有歸宿,但康老是離不了儀鳳的,成親之後如何安排生活?羅隆基若娶了儀鳳,可能會多活幾年,但要遇上「文革」這樣的衝擊,還會牽連到康老,這三個人能挺得過來嗎?幸虧此事中斷了,母女倆得以活到今天,否則作為羅隆基的丈母和夫人,不知要受怎樣的挫辱?其實儀鳳最擔心的事,還是康老百年之後。失去了母親的庇護,她的命運會怎樣呢?

十 不幸言中

此後不久,我在學校被「群眾專政」,1969年春匆匆看望了康同璧和羅儀鳳一次,就踏上逃亡之路。誰知這一去竟是永別,我還清晰地記得康氏母女目送我遠去時,那憂鬱淒楚的目光……

父親的擔心,果然不幸言中。70年代初的某一天,我已淪為「反革命」階下囚。某日突然來了兩位外來的幹員提審。與平日狐假虎威的審問者不同,他們十分有禮貌,態度也前所未有地客氣,一看就來自高級部門。問話的中心意思,是羅儀鳳的歷史與現行言論。還問及父親寫的《七十自述》,曾有一份副本交給了羅儀鳳的事。

我心頭一緊,那時已知道康老不在人世,難道羅儀風的問題也從街道「升級」了?人家一直懷疑她是「美國特務」,莫非來提審的真是反間諜機構的人員?弱不禁風的她還要重受縲紲之苦,我無論如何想不通。對這個政權而言,她從來就是一個無害之人。

我應對危局有兩條原則:一不誣陷自己,二不攀扯他人。過去羅儀鳳代表康老(她模仿其母字體幾可亂真)給父親寫的便函,信封落款「內詳」,內容極其簡單,署名處向來是「知名不具」。父親所寫的回憶錄,往往會謄寫數份,分別交給我和幾位至親好友保存,意在流傳後世。但羅儀鳳膽小,無論什麼文字到她手裡,讀完統統「付丙」,絕無證據留存。因此任憑二位如何盤詰,我只說曾向康同璧請教詩文書畫,與羅儀鳳很少交談,其他一概不知。

幾年之後,又來了兩三位高級提審員,其中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我那時被押數載不見美女,得此機會可享受一下「養眼」之福。來人再度命我交待羅儀鳳的情況。我仍按上次的模式應付,他們很不滿意,提示了一些內容,說是羅自己交待的。我想她一定是被逼供,無奈之中才說了一些東西,如果再從我這裡得到證明,罪名就坐實了。於是回答這幾位,事隔多年,一概想不起來了。最後他們將問題一一羅列,責令我寫材料。

我詞斟句酌地寫成一篇文字,自承因父親關係與康氏母女相識,並大談其家世、藏書和教養,如何令我感興趣,故樂於與之往還云云。至於責令交待的問題,卻一字未寫。

交卷之後不久,他們再度光臨。那位漂亮姐兒聲色俱厲地申斥我:「這就是你寫的交待材料?!實質問題一點沒寫,還替你老子和這些牛鬼蛇神評優擺好!」在那個年月,女士一沾「革命」,無論多麼美麗,都不像女人了,至多勉強算作「中性」,有的比男人還要霸氣,鄙人見識多矣!正關得苦悶壓抑無處宣泄,我有意挑釁一下這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便用記錄速度一板一眼地說:「算不算牛鬼蛇神,那可不一定。」「你這是堅持反革命立場!難道還想變天嗎?!」「不敢不敢,歷史當然是由勝利者寫的。不過是非自有公論。」我仍舊不緊不慢地回答,態度淡然。「那咱們就走著瞧!你以為……」她被我挑逗得氣急敗壞,正在大肆發作,還是旁邊那位中年男士深謀老算,示意中止了無謂的叫板,不給我繼續借題發揮的機會,又正面「教育」了幾句,便草草收兵。

想不到事隔數年,羅儀鳳居然仍在受審查。司徒雷登賞識過的學生,肯定不止她一個,其中還有共產黨人。日本憲兵審了個把月也就完事了,到了那個「史無前例」的年代,羈押起來反倒沒完沒了。這幾年她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我簡直不敢想像。

十一 遺愛人間

「文革」結束後平反釋放回家,章伯鈞和父親已先後作古有年。我去看望章夫人李健生伯母,與小愚姐劫後重逢。我向章伯母詢問羅儀鳳下落,得知她受盡磨難後出獄,現已不在人世,相與唏噓不已。

一天章伯母通知我去她家,同搭全國政協的車前往西郊福田公墓,參加康同璧、羅儀鳳母女的安葬儀式。同行人中有康氏世交張滄江教授、全國政協的一位女幹部及一兩位康家故舊。那位寄居康家多年的神秘林女士也來了,她已白髮蒼蒼,背也比以前更駝。小愚姐似乎是去了四川,沒能給康氏母女送行。章伯母和我一路上沉默著,種種回憶沉浮於腦海……

到了福田陵園,只見滿園都種上了果樹和葡萄,儼然已成果園。裡面沒有一座墓碑,據說在「文革」中全部推倒了,現在還沒有恢復。比起青島人將康有為的墓地掘開,將帶有白髮的頭骨遊街示眾,這裡的「破四舊」還算是文明的。墓地工作人員已挖開一個坑,說這就是康家早年訂下的兩個壽穴之一,因下面已有她夫君羅昌先生的棺木(原墓碑已不知去向),坑挖得很淺。張滄江和另一故舊步測了一下,認為定位準確,就開始落葬。

陪伴羅儀鳳到臨終的林女士,顫巍巍地打開一個綢布包袱,兩隻骨灰盒顯露出來,我的心一下子揪緊,難道這就是十一年來反覆思憶的老人和她的愛女?康老的骨灰盒較大,羅儀鳳的很小,入穴之後,靜靜地偎依在母親旁邊,令人不勝傷感。我立在穴旁仔細端詳,鑲在盒上的兩張小照片,康老仍是那樣慈祥而從容,羅儀鳳則露出平素難得一見的笑靨,是我所見照片中最美的一張。才情絕代、相依為命的兩代名媛,就此長眠地下,與千年黃土為伴了……

填土之後,窄薄粗糙的小碑立起。這不知是從哪座荒墳上扒來的一條殘石,連毛背和殘邊都沒有修整,就在正面草草刻上「先父羅昌 母康同璧 之墓 兒羅榮邦敬立 一九八○年七月」字樣,權當作墓碑了,上面竟沒有羅儀鳳的名字。據張滄江說,一直在美國加州大學任教的羅先生現已風癱,無法親自前來為母親和妹妹安葬。

由政協女幹部唱儀,全體人員「向康同璧委員三鞠躬」,禮成。章伯母取出事先備好的兩束鮮花,與我一同獻上。張滄江將墓碑拍照,說要寄給康老的兒子。他對墓碑的粗陋表示了不滿,要求重新換過。我注意到,女幹部自始至終沒有提羅儀鳳的名字,彷彿她根本沒有存在過。

1949年鼎革以來,萬象更新。但不知何故,無論生人死者,等級反倒更加森嚴細密。大凡有些政治名分的,夫妻如不在同一行政級別,即便是全到馬克思那裡報了到,也無合葬之禮,子女就更不必說了。據說李大釗之所以沒有移葬八寶山,就是因為合葬的夫人趙紉蘭女士是位家庭婦女。羅儀鳳沒有任何行政級別,這次附葬入土已是網開一面,雖碑上無名,總算是照顧到了母女之情。我自問從來不是一個守舊之人,此時反覺封建禮教也有合乎人情之處。

歸途中張教授談鋒甚健,但內容大多與亡人無涉,章伯母與我依舊沉默著。望著窗外飛快掠過的綠樹青山,往事又一幕幕閃回眼底,不禁想起前人詩句:「日暮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塵歸塵,土歸土,亡者已矣,生者還得面對解讀不完的人生……

行文至此,悲從衷來,抓起電話欲向小愚姐訴說,只說了一句便泣不成聲……電話那頭只聽她說:「我寫每個人都要哭上好幾回,哭出來就好多了……好人都走了,把我們留在這個世界上……。」

十二 物是人非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半個多世紀過去,康同璧等當年大聲疾呼保存下來的文化古都,已經物是人非,老城牆拆得只剩下短短兩段。80年代初我曾到北新倉康氏故居前憑弔,院內住的已是一位開國元勛的親屬,門面也比以前氣派多了。近年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四合院破壞殆盡,勛戚也已辭世。近日又去尋訪那個花木扶疏的古老庭院,只見冰冷的水泥森林中,有一片未竣工的工地……

就在本文行將殺青的2003年12月13日,我和小愚姐專程前往福田公墓,憑弔康同璧母女。二十三年過去,荒涼的墓園已修葺一新。附近極不協調地矗立著十幾座衛星接收裝置,彷彿要用這現代化的科技,建立一條與在天之靈對話的通道。

年輕的公墓業務小姐,茫然不知康有為及康同璧是何許人。經她熱心幫忙用電腦檢索「羅昌」,我們在墓地溝北五組「稱」字區,好不容易找到了當年那塊小墓碑。在成片規制宏大、做工考究的叢塚輝映下,越發顯得弱小孤伶,類同荒塚。這就是當年出力保護過偌大一個北京城的人--南海康有為先生之女康同璧女士,偕同夫君羅昌先生以及愛女羅儀鳳小姐的長眠之地。

姐弟倆含淚用紙巾擦拭著蒙塵已久的碑石,這也許是我們作為那個時代的倖存者,所能給慈愛的老人和苦命的儀鳳姑姑的一點點報答,儘管她們留給人世間的愛,是那麼深厚無私……

墓的左側還有一塊預留的空地,查閱當時的登記資料,羅儀鳳早在1956年就買下了兩個墓位,一個作為父母合葬的壽穴,另一個顯然是留給自己的,也許還包括她未來的夫君,那時她對自己的生活一定還存著某種企盼。不幸的是,她還沒來得及享受個人的幸福,就被一個時代碾得粉碎,甚至未享受到預定的安息權利。而是作為一個沒有姓名的女孩,和慈愛的父母相擁在一起入睡了……

事隔多年,羅儀鳳為自己預留的墓穴,早已因欠繳國家的土地使用費而收歸國有了。僅存的這塊墓地,由於羅氏在國內沒有後代為之續費,合法性也岌岌可危。我和小愚姐向管理人員提出,願代為繳納積欠的費用,使長眠的逝者免受打擾,他們深表同情。但由於我們不是親屬,能否如願,尚有待於請示領導。

康同璧是歷史名人的後代,她為中國的婦女解放貢獻了自己的一生。半個多世紀前,她和其他社會名流們,曾努力保護過北京這座歷史名都;她貢獻給這座城市的,還有自家的恆產和收藏。我不知道,作為中華民族博大文明代表的北京城,可否容得下這家人最後的埋骨之地?

康老生前,常常會和女兒一同背誦一首散曲,記得最後幾句是:「五百年後修仙入道,還要那才子佳人,世世把香燒」。多少年來,康氏母女落葬的一幕始終縈繞心頭,骨灰盒上的照片仍在對我微笑……。香消玉殞之後,那裡已是最後的魂居之所,但還有誰記得她們,會獻上一瓣心香祭奠斯人呢?

我不時遐想,也許某個寂靜無人的時刻,母女倆會出現在墓地的林間月下,相對品茗吟詩,笑看紅塵,回憶著太平花開放的時節……



来源:新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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