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馬軾:《歸去來兮圖》
《歸去來兮辭》是一篇脫離仕途回歸田園的豪邁宣言,陶淵明以詩心慧眼來透視生活,用生花妙筆來點化景物,通過無拘無束的鄉間生活的再現和雲淡風清、明淨如洗的自然景物的描寫,展示了詩人崇尚自然、追求自由的浪漫情懷,也反映出詩人厭惡官場、遠離世俗的孤傲之態。人們談論《歸去來兮辭》習慣於稱道陶淵明的田園之樂和隱逸之歡,而忽視了潛藏在字裡行間的人生悲涼。我在研讀文本時,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在詩人抒寫歡快喜樂的同時,總是有意無意地使用一些容易引發人們聯想到他的酸心隱痛的詞句,揣摩、品味這些詞句的深層內涵,我覺得,《歸去來兮辭》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篇吐露隱痛,舒展苦悶的心靈悲歌。下面結合文章內容對此稍作分析。
(一)、心為形役之悲。文章第一段交待詩人歸隱的原因和決心。陶淵明是晉安帝義熙元年歸隱的。關于歸隱的原因,《宋書•陶潛傳》說是「郡遣督郵至縣,吏自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這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賦《歸去來》。」陶淵明自己說的,則與此略有不同。他在《歸去來兮辭》小序中說是「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 缸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在親友勸告下,「脫然有懷」,入於仕途,求得彭澤縣令一職。但未過多久,便「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於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但他仍打算做一年官再「斂裳宵逝」。恰恰這時,他的一位妹妹去世,他也就「自免去職」,寫了這篇《歸去來兮辭》。不管是他傳還是自序,都不難看出,陶淵明歸隱田園的真正原因是「心為形役」,即心志被形體役使,做了許多違心 悖情而又無可奈何的事情,想做的卻不能做,不想做的卻又不能不做。結合《宋書》和小序來分析,「心為形役」含義有二:一是詩人為口腹之計,羈身宦海,折腰事人,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遭遇了冷眼和歧視,深感屈辱和厭倦。二是詩人質性自然,與俗相違,矯厲不得,不容於世。逆情悖性,違心違己,在詩人看來是玷污 心性,扭曲靈魂,因而深感慚愧,惆悵悲傷。一旦醒悟,便覺得「往者不可諫」而「來者猶可追」;覺得「迷途未遠」,「今是而昨非」,因而決計棄官歸田。這中間固然有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的慶幸,更有陷身官場、鑄成大錯的沉痛。大夢初醒、瞭然徹悟的「歸田」宣言中更有痛徹心肺、追悔莫及的自責自悔。
(二)、居家涉園之痛。文章第二段直寫自己想像中的歸途情景和歸隱後閑適自在的家園生活,這中間,有「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焦急迫切,也有終於衝破 「塵網」、掙脫「樊籬」的歡欣鼓舞;有久別重逢、安享天倫的歡暢喜悅,也有閑庭信步、觸目成趣的寧靜安逸;有飲酒寄傲、與世隔絕的孤高自許,也有策杖流憩、矯首遐觀的自然情趣。總之,一句話,寧靜淡泊的日常生活,溫馨樸實的家鄉親情和清新素雅的自然景觀令詩人留連忘返,沉醉不醒。我們品讀文章,也會感同身受,靈犀相通。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自然段中也出現了一些刺人眼目、動人心魄的詞句,逼人沉思,耐人尋味。「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寫藍天白雲,高蹈塵外,任意東西,天馬行空,無拘無束。「無心」喻指白雲飄浮不定,了無心機,自自然然,順順噹噹。寫山林飛鳥,朝出暮歸,遠近覓食,行於當行, 止於所止。「厭倦」暗示飛鳥奔波勞碌,歸林投巢,安於靜謐,自得其樂。無論是白雲還是歸鳥,它們都自由自在,無憂無慮,逍遙閑適,生意盎然,這實際上反襯 出詩人淪落塵網,陷身官場,與世沉浮,受人羈絆的不自由不自在,這份扭曲心靈,壓抑性情,失去自由而又無可奈何的痛苦是深刻的,也是沈重的,只是不易覺察罷了。詩人在另一首詩《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中寫道:「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游魚。」也表達了相同的感受。「景蘙蘙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寫夕陽晚照,光景暗淡,渲染悲涼情懷;寫蒼松兀立,孤獨無靠,更隱喻詩人孤高傲世、形景相吊的落寞和悲愴。一個人孤獨到像李白看山一樣,「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其內心的寂寞、痛楚是可想而知的,真可謂「知音世所稀,撫松獨徘徊」啊!「引壺觴以自酌」流露出詩人自酌自斟,無以為伴的孤獨和苦悶。「倚南窗以寄傲」頗有幾分出塵傲世,孤憤不平之意。「門雖設而常關」更是直截了當地揭示出詩人與世隔絕,獨立自足的清高和冷寂。這些文句,貌似逍遙 閑談,實則憂憤滿懷,我們讀到了陶淵明隱隱作痛的心。
(三)、交往出遊之憂。文章第三段描寫陶淵明的田園之樂。縱讀詩文,我們不難體會詩人身體力行、躬耕隴畝的舒心愜意,遊山玩水、搜奇覽勝的幽雅閑適和琴書相伴、情話相談的融洽歡快,不過,深入思考就會發現,這些文字全是「歡樂其表,憂痛其裡」的曲折暗示。先說詩人的交往對象。親戚農人,詩人可以和他們「開 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談天說地,家長裡短,有遠離官場的淡泊,有共享親情的溫馨,可是,詩人心性高潔,與世相違,風流雅緻、高標獨步,這遠不是一般凡 夫俗子、市井小民所能理解、所能認同的,和樂歡悅的交談之中飽含世無知音的隱憂。文中「樂琴書以消憂」無疑又暗示了一點,只有詩書琴韻才可以寓情傳志,消悉解憂,而一般的「親戚」、「農人」則只可形交,不可神往。再說詩人的出遊方式。「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徑丘。」孤舟獨往,自娛自 樂,有時探尋幽深曲折的溝壑,有時翻越崎嶇不平的山丘,瑰怪之觀,人跡罕至,詩人情有獨鍾,樂而忘返,這又何嘗不是景示詩人隱而不發、深藏不露的遺世情懷呢?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詩人就是一位遺棄世人也被世人遺棄的山林隱士。特立獨行,遺世獨立,詩人是自由的,也是痛苦的。最後看看詩人的所見所感。「木欣欣以向榮,泉消消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看到萬物復甦,生機勃發的景象,詩人不是歡欣鼓舞,詩性大發,而是悲愁嘆老,自傷自悼,這份敏感與哀傷決不是詩人內心世界的偶爾一瀉,絕對是詩人久積於心,鬱悶難展的苦痛隱憂的自然流露。一個年邁體衰、生命苦短的詩人,面對欣欣向榮的大好春光,除了喟嘆,還能有什麼呢?由上述分析不難看出,詩人貌似平和歡樂的田園生活之下,其實充滿更多的世無知音的苦痛、遺世獨立的絕望和生命流逝的無奈,我們讀陶文,切不可樂而忘憂啊。
(四)委心乘化之憤。文章第四段卒章顯志,抒發詩人委心乘化,樂天安命的情志。我們固然強化了對詩人崇尚自然,追求自由,返樸歸真,守節養性的人生理念的理解,不過,強烈的感嘆和接二連三的反問又使我們分明意識到詩人去留難定、取捨難決的矛盾和苦悶。「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感嘆人生苦短,餘生不多,強調委心任運,順其自然,其實是表達去留難定,心力不及的無奈和痛苦。「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否定了憂心忡忡,心神不定的猶豫不決,其實正暗示出平日裡心有所求,志有所得的煎熬難耐。「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說自己樂天安命,堅信不疑,正折射出何去何從、取捨難定的懷疑和憂慮。「聊」是 姑且、暫時之意,是不是也暗示出詩人這種選擇也僅僅是一種權宜之計呢?事實上,歸隱田園之後的陶淵明並不能夠做到真正的歸隱,因為他總有不忘塵世,感時傷懷的時候。「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寫自己醉情山水,逍遙自在,其實也是對現實的一種譴責 和抗議,陶淵明既不想迷戀世俗以獲取功名富貴,又不屑逃脫人世去飛臨仙境,為了保持純真質樸的天性,他只好到自然山水中去尋求心靈的解脫和情感的寄託了。 這些文句,字裡行間我們都能感覺到詩人否定官場,抗爭世俗的孤憤和絕決。
綜上所述,我認為《歸去來兮辭》是一篇孤憤難平、憂樂相生的心靈之歌,有詩人返樸歸真、頤養天年的自足自安,也有時光易逝、人生苦短的悲愁苦嘆;有縱浪大化、逍遙浮世的自由自在,也有誤入官場、心性扭曲的懊悔痛心;有家人團聚、琴書相伴的寧靜淡泊,也有世乏知音、心曲難訴的鬱悶孤寂……一句話,誠如清代詩人龔自珍說的「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己亥雜詩》),品讀陶文,沉浸在山水田園之中,切不可忽略了詩人的隱痛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