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有脫口而出者,類同口語,詩論家稱做口語詩。此類詩統以民間日常話語,自然取勝,如果聲律和諧,又表情達意恰好,未必就不是絕妙好詞。
譬如人們常說的「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就曾經被那昏庸透頂的陳後主(553-604)順手借來成了詩。這詩原本只是應對瀋皇后的,結果歪打正著地輯入六朝詩選,忽悠了千年讀者。當時陳後主寵愛張貴妃,又不想開罪皇后,故每去張貴妃居處之前必先繞至皇后寢宮,稍事逗留便疾走開溜,事後還倒打一耙,質問皇后「何不見留」,隨之贈詩一首,為自己的不夠意思找點理由,曰「留人不留人?不留人也去。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皇后當然看得懂陳後主的把戲,遂復詩四句:「誰言不相憶?見罷倒成羞。情知不肯住,教遣若為留」,話不說破,句句帶刺,還不失鳳闕主子的身份面子,足夠厲害。這兩首詩葉韻到位,但聲律欠工,當做口語詩,應該不算高抬。
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七記載過一首謝絕俗客來訪的五言口語詩,也頗堪一讀。北宋時王安石很重用王令(字逢原),一些巧取門逕的附勢之徒以為巴結王令就能親近臺閣重臣,於是千方百計來訪王令,套近乎,找靠山,跑官獻諛,日滿其門。幸好王令沒被捧暈,乃以詩署其大門曰:「紛紛閭巷士,看我復何為?來即令我煩,去即我不思!」用今天的話說,你們紛然魚貫地來看我幹什麼,我有什麼好看?來,令我厭煩;去,則求之不得,我不惦記。小詩言簡意賅,儼然一通「謝客令」,露出錚錚氣骨,令人肅然。做官,難免被人追捧,如果能像王令那樣冷眼觀世,貴有自知之明,待人接物必然自有定力,這也是一等境界。
清代流傳過一首縴夫詩,可作醒世道白來讀。詩曰:「船中人被利名牽,岸上人牽名利船。為利為名終不了,問君辛苦到何年?」縴夫確實辛苦,但與名利場諸事應該無甚關係,以縴夫詩誨人勿為名韁利鎖所羈所累,料是覺悟了的文人借其口氣作醒世語的;加之名利碌碌又符合「人被牽,人牽船」的那種形態,遂手到擒來,附會縴夫,印證恰好。詩中的「名利」復語,轉輾三出,可以加重對面道白的勸誡語氣。如果細心的讀者還能窺出「船中人」(嚮往者)與「岸上人」(追逐者),實為一體,皆因痴醉名利而為之所害,那就更是自領棒喝了。
康熙年間有獵人縛住一虎獻給當地縣令,望展示府衙以便安寧百姓。拍馬屁者卻將英雄縛虎事大肆宣揚成縣令「仁政所致」的和瑞現象。百姓本來就因苛政猛於虎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見官府奪名鼓吹幾近荒唐,遂愈加憤慨。某士子擬老虎聲調作一歌曰:「虎告相公聽我歌:相公比我食人多。相公若果行仁政,我自雙雙北渡河。」 此詩諷刺一針見血,頗具樂府遺風,估計縱有流傳,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不過能為百姓出口惡氣,亦誦之大快。
詩中寓含諷刺的,大都借重口語。諸如「官倉老鼠大如鬥,見人開倉亦不走」、「赤日炎炎似火燒,公子王孫把扇搖」、「一行書不讀,身封萬戶侯」、「玉皇若問人間事,亂世文章不值錢」等,皆觀點鮮明,脫口生情。古代欲解民間疾苦,專設樂官採詩,多半都是衝著那些民間口語詩來的。昔有署衙戒官聯曰「具胸次光明,方許看廣陵月色;聽民間愁苦,莫認作揚子濤聲」,精警非常。連難得糊塗的鄭板橋「衙齋臥聽蕭蕭竹」,都能「疑是民間疾苦聲」,那聲確實不比此聲。
替百姓說話的此等詩須得口語莊諧出之,應該是內容決定形式。因口語詩大都來自民間,所以偶爾文人插手,也是規摹百姓日常聲口,吐述自然,不難平添幾多生活氣息。如果一例換做文縐縐的「雅詞」,豈止不倫不類,恐怕意趣上也會大打折扣。
莊周夢蝴蝶,莊周有幸;若蝴蝶夢莊周,則蝴蝶晦氣。三余之暇,讀一些口語詩,品品喝大碗茶的感覺,肯定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