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一浪高過一浪的強拆運動,終於席捲到當代藝術圈了。在保八賣地的背景下,北京近十來個藝術區面臨著被強拆的命運。與此同時,北京各藝術區也上演了一場小資產階級維權。
首先要確認一下藝術區的階級性質:小資產階級。北京的藝術區主要散落在東五環望京周邊地區,一般而言,一個100至200平米的工作室一年房租至少五萬元 人民幣。能夠付得出這個房租的藝術家,實際上收入已經超過一般的城市白領。藝術區有一些知名藝術家實際上已是百萬甚至千萬級富豪藝術家,也有些藝術家是賣掉了有房產權的房子或借了錢來藝術區租房子。很有錢或者很沒錢的兩類藝術家實際上不會太多。但大部分人的年收入都至少屬於小資產階級了。
去掉橄欖型的兩頭,藝術區的主體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社區,有些中等收入的藝術家還僱有助手,這只要看看網上的維權現場圖片就知道了,跟黑社會打手對峙的維權現場,除了一群群拿著照相機和攝像機的藝術家,還停了不少私人汽車,有些還價格不菲,這形成了一道景觀,在全國很多維權現場是看不到的。
作為一種小資產階級性質的維權,近幾個月的藝術區維權體現了中國目前的一種小資產階級的現實困境和精神特徵。理論上,遇到權利侵害可以找基層政府,或是上法院申訴,但中國目前基層的官商黑聯合體以及法律上的漏洞,走合法和平訴求途徑幾乎不可能。一般而言,如果不上升到暴力流血和群體事件,中央、省級政府根本不會重視。那麼,走個人暴力抗拆路線,敵不過訓練有素的黑社會團隊;進行跨地區的集體互保抗強拆運動,不僅有非法組織之嫌,而且一旦出現流血傷害狀況, 任何一方都屬於違法。所以,中國極端地反抗邪惡的強拆行為,除了自焚殉道,也別無他法。
除了政治和社會現實的抗暴困境,近十年中國城市中小資產階級的利己主義價值觀,也一定程度決定了社會邪惡勢力往往能對各個安分守己的中下層群體進行各個擊破。藝術區維權一開始,一些藝術網站論壇就有一個批評性說法:「遲到的維權」,即在之前強拆運動造成自焚等事件不絕於耳時,藝術區的藝術家從沒有任何公開 的反應,眼看拆到自己頭上了,大家才開始奔走相告呼籲團結起來用維權推動中國進步。
在藝術網站論壇上有一個自稱80後的帖子:「我精神上支持維權,但由於我和一些絕大多數80後的藝術家實際利益未捲入這場風波,在行為上沒有經過實際自身判斷也不好無意識的參與其中……只好頂帖為你們加油。」這個帖子反映了中國目前的小資產階級覺悟的普遍性,即我的利益未捲入前,我不會真正參與。而且,不參與也沒什麼錯,每個人首先管好自己。網上也有批評藝術維權目前的言說只限於藝術群體自身的訴求,連為全國所有被強拆的呼聲都沒有,屬於只為自己維權的小市民性。一部分藝術家辯解說,為自己維權就是在推動中國進步。這實際上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自我幻想。
目前社會基層的強拆和被強拆之間是一種力量不對稱的格局,一方是政商黑擁有嚴密的組織及資本權力的後盾,另一方主觀上既沒有公共和社會意識,客觀上也受不 到政治支持,更無法形成以強大的資本化組織化的對抗。在這場強拆運動中,中小資產階級都是根據自己利益是否被捲入來決定應否義無反顧的介入,強拆集團由此 可以任意對每個社區各個擊破,當代最邪惡的強拆運動就此所向披靡無可阻擋。
北京的藝術區強拆實際上跟上海、重慶、成都等地的釘子戶「孤島」、樓房燃燒瓶大戰以及自焚的背景不同,藝術區的房子不是藝術家個人的,而是租來的。由於每 個工作室的裝修費一般在二十萬元左右,這個損失及承受程度實際上決定了藝術家的抵抗程度,即藝術家還不至於為了這個損失對強拆採取自焚或燃燒瓶大戰。藝術家更多的是採用「羊上樹」、「八卦道人」、「磚頭黨」和浪漫主義的「暖冬」運動會,甚至大家像日本的卡通裝扮COSPLAY一樣戴著豬八戒、鬼怪面具到北京地鐵轉了一圈,所到之處都是被一群照相機、攝像機圍著狂拍。用此種怪裡怪氣的觀念藝術來向強權示威,鄉長和黑社會怕也被這種「搞怪化」的當代藝術看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藝術區維權的主要訴求除了藝術工作室的裝修費賠償、開發商的違約金外,另一個訴求實際上是造出聲勢讓政府重新給一塊地。後者是藝術區維權始終不能上升到對 社會經濟模式和政府層面的公共批評的原因之一,但此原因奧妙在一般百姓眼裡就難以理解了。理論上,在哪兒都是搞藝術,一些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也向政府呼籲 在北京別的地方重劃一塊地作藝術區。但如果劃出小湯山作為藝術區,大部分藝術家都不會願意去,理由是收藏家、批評家和外國策展人會嫌去那兒看藝術工作室太遠。大家不願意離開798藝術區周邊一帶,因為這塊地方是藝術市場和成名的風水寶地。
當然,藝術區維權也有準備跟黑社會幹到底甚至肉搏戰的藝術家。但是這場藝術區強拆的真正訴求是為了跟黑社會幹到底嗎?從目前的重慶打黑案就根源可以發現,所謂的黑社會經濟和黑幫欺壓百姓,所有根源都在於政府內的「保護人」文強,文強是真正的「老闆」和「教父」。藝術區強拆的背景是地方基層政府儲備土地和 「賣地保八」,不僅基層政府的土地儲備是違憲的,正陽藝術區的派出所警察的不積極行為也存在諸多「可疑」,這就很清楚,所謂黑社會並不是真正的藝術區強拆的根源,真正藝術區強拆的根源是躲在黑社會背後的政府。
很多藝術家為能夠跟黑社會幹到底自豪,我覺得這沒有什麼自豪的。真正的老大都沒有出現,拿著棍子穿軍大衣的「黑社會」實際上也是一群掙勞務費的「窮人」,這群拿棍子的痞子「窮人」跟小資產階級藝術家的短兵相接的「肉搏」以及經濟賠償只是一種利益的短兵相接,並不會真正觸動真正的根源及其對其批判性。有藝術 家說哪怕不是為全國人民維權訴求只為自己的經濟利益維權,從自己做起也是在推動社會進步。
令人奇怪的是,維權藝術家們一味地強調「為自己為經濟利益維權沒有錯」,但為什麼就不可以在維權的同時「順便」對社會經濟的強拆根源做出哪怕一丁點批評呢,至今看不到任何一個組織者、參與者有過公開探討。更令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藝術區維權期間全國仍然有發生「自焚」事件,但卻依然沒有見一個藝術家為此事呼籲過一句話。很多藝術家在網路上不斷發帖為自己打退「黑社會」自豪,卻從未有人對同時期的自焚事件的社會和政治根源進行反思。
這就是藝術區的小資產階級維權,這個群體在維權過程中體現出了這個階級自身追求自由所遭遇的現實困境以及他的自我幻想、價值訴求等侷限性,即他可以勇敢無 畏的面對黑社會,對自己及自己的經濟利益報以直接的訴求,而且所採用的鬥爭策略以此為出發點,但對拿著棍子的「軍大衣」背後的政治和經濟根源卻沒有強烈的思考和表態的慾望。
2010年2月9日寫於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