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韓寒:這個社會的基本價值缺乏共識


韓寒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與人起爭執的人。清瘦、斯文,一副黑框淡藍色眼鏡,遮蓋了一雙靈氣閃爍的眼睛。剛從賽場走下來,他就開始調侃,"我才知道為什麼每次跑完拉力賽滿身都是灰,一直以為我的車漏灰,原來是,我開著窗在比賽"。

隨和誠懇的姿態,不似文字中流露的老辣犀利、咄咄逼人,或許是應了那句——"外表有多規矩,內心就有多不羈"?

這些年,在公眾和媒體眼中,韓寒的形象被定型為一個叛逆者——對名人的揶揄、對權威的嘲諷,那些鋒利的言論,隨之即成為一系列網路論戰的導火索——"作協是可笑的存在","抵制家樂福,無非是一場民族主義的趕集","老舍茅盾的文筆很差,一點都讀不下去"……

如今,在韓寒博客的聲明中,若干個"不"字原則中的一項被撤了下來——"不接受電視採訪"。終於,他也成了魯豫的座上嘉賓。但比起在鏡頭面前嬉笑調侃,他更喜歡以"不露面"的方式拋出驚人言論。

2006年的"韓(寒)白(燁)之爭",被陳村評價為"開創了有中文以來的最大粗口"。兩年之後,炮轟大師、不入作協、對社會問題發言等一系列事件的爆發,使韓寒成了爭議的漩渦中的主角,風波連連。2億2千萬的博客點擊率,足以使他的一舉一動影響甚大,而僅僅一年前,這個數字才不過是5100萬。

處在風口浪尖上的韓寒,遭遇了一批固守傳統者的反駁,但他卻不以為然,"那些批判我文章寫得不好的'專家',有的連我書的封面什麼顏色都不知道"。

當然,欣賞他的人也絕不在少數。陳丹青初次見到韓寒,最大的感慨是,"太好了,他終於不用像我們那樣說話了,一開口就是大概念,就是家國天下"。王朔雖然認為韓寒的文章寫得不怎麼樣,但也將他從那一代人中分辨出來,"八零後這批人之中,清醒一點的也就韓寒了"。

2006年,韓寒發行了一張名為《十八禁》的個人專輯,意為"18歲以下者禁入"。其中有句歌詞寫道,"我還在正邪中搖晃,我的眼角忍不住囂張",這多少像是在說他自己。

像少年啦飛馳

韓寒的父親,當年也是個文學青年,"韓寒"這個名字,就是父親最早發表作品時的筆名。韓寒參加"新概念"也是父親的主張。

因為看到《新民晚報》上的一則廣告,父親便將他的文章投了出去。當時有一些評委覺得文章文風老道,不像一個高中生所作,甚至懷疑有人捉刀代筆。複賽時,一個評委有意刁難了一下,將袋泡茶的外包裝揉作一團,扔進杯中,命為一題,於是就有了後來人人皆知的那篇文章《杯中窺人》。

他現在覺得,那篇文章寫得並不好,從一個紙團寫到人性、社會,有點故作深沉,無病呻吟,"但比那種風花雪月的無病呻吟要好很多,是高層次的無病呻吟"。當時《三重門》已經寫好,但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直到新概念大賽後,才有出版商紛至沓來。這本書的銷量已經突破200萬冊,是中國20年來文學作品中銷量最大的一本書。

當時,"新概念"幾個字的現實誘惑,還有一張名牌大學的免費入場券。對於囿於體制而不得不行走在高考獨木橋上的千軍萬馬,這是一條人人艷羨的捷徑。韓寒也不例外,"只是我沒能堅持到高三,高一就退學了"。

退學的韓寒,在當時更多是被作為一個教育現象而不是文化現象去被談論的——"退學"行為被大多數堅持傳統和規則的人看作是叛逆之舉。韓寒還記得離校的那一刻,老師們問他,你以後怎麼養活自己呢?他回答說,靠稿費啊。眾人笑作一團。

他甚至還婉拒了復旦大學接受他為旁聽生的邀請,"旁聽需要資格嗎?"

隨後兩三年內,韓寒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幾乎找不到他的新聞,也看不到他的作品。

一段晃晃悠悠的生活之後,韓寒兒時的賽車夢想重新萌發。1999年5月1日,他來到北京,在望京租了個房子,因為旁邊地方大,可以練車。他漸漸遠離了寫作,混跡於玩車的人當中,一心一意想成為一名賽車手。儘管當時因出版《三重門》和《零下一度》兩本書已經拿到高昂的版稅,但要支撐賽車這項運動卻有些捉襟見肘。"運下車子1萬多,換條輪胎2萬多,翻一次車10萬元,如果撞車了那就是20萬元。"再多的錢,燒兩年也差不多了。

兩年後重新寫書,多少也是因為沒錢可燒。幸運的是,那些被人稱作"不務正業"的賽車經歷,反倒讓他輕鬆地回到寫作的路上,"從高峰到低谷,各種意外的發生,特別磨練人的心志"。如今,版稅依然是他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剛剛出版的小說《他的國》,已經是韓寒的第13本書。

即便不關注賽車的人,也開始留意到,作為賽車手的韓寒,車開得越來越好了。這一年,雖然多少運氣不佳,數次遭遇爆缸,他依然拿到了兩個場地賽分站冠軍,拉力賽年度總成績排名第三。他在博客中寫道,"明年一定更好,因為我覺得我個人的狀態已經到了"。

叛逆只是一種表面的與眾不同

"在這個國家,年輕叛逆者的數目正在如此迅速地擴張,就像美國'垮掉的一代'和嬉皮。他們已經有了他們自己的名稱:另類。"這是2004年的《時代》週刊擇選春樹為封面人物時做出的評價,韓寒當時也被列入這個群體之中,並將他駕車出行的場景放在了文章開頭。

他有很多"先鋒之舉"——在徐靜蕾的電子雜誌《開啦》上面開設性專欄;在和唱片公司簽約時,定下"苛刻"條款:不必四處搞推廣不必配合搞宣傳;除了從報刊瞭解資訊外,基本不再看別人的作品,"我不看文學史,我就是文學史啊"。典型的韓氏回答。

但韓寒堅持認為,其實自己一點都不叛逆,"只不過別人說什麼的時候,習慣性的去想,不一定,為什麼。"他的朋友路金波也曾經評價他,韓寒從17歲就扛著"叛逆"這個標籤,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標準的好青年——基本不抽煙喝酒,從來不去娛樂場所,逢人就說"好的呀"。

"另類、叛逆,那只是一種表面的假裝與眾不同。至少我會在30歲前結婚,並寧願受其管束,現世安穩,這已夠傳統。"韓寒說。

這種傳統還體現在,如今韓寒留給陌生人的主要接觸通道,是公布在博客上的一個郵政信箱。他發現那些給他寫信的人,是真的明白他在說什麼的。

以賽車這種極速運動為職業的韓寒,卻過著一種遠離都市的慢節奏生活。在他和陳丹青的一次交談中,提到家鄉老屋可能面臨的拆遷命運時,甚至表現出一種詩意的沉溺。

他家的房子在上海金山亭林鎮,過去一到假期,他最熱衷的事就是到河邊釣龍蝦。如今沒有比賽的時候,他大部分的時間也會待在老家。有一次,他在路邊擺攤賣自己釣上的龍蝦,一對父子來買,臨走時父親對兒子說,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後只能幹這個。多少為了賭氣,韓寒特意開上好車追了回去,讓那位父親看看,不讀大學也能有出息。

有時候,他的確稚氣可愛。一位讀者找到韓寒,希望可以在書上為她寫一句話,韓寒抬頭問她,寫什麼?"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果然,他便把這幾個字分毫不差地寫了下來。

成名之後,他偶爾還是會拿自己開玩笑,他經常同人講起的一個故事是:一次賽車過後,他被一群人圍著簽名合影,突然有人推開所有人闖進來,看了看,停了兩秒鐘,說了一句,"哦,不是林志穎啊"。

"寫文章如同賽車"

這兩年,文壇倒是不寂寞的。當然,就連"文壇"這個字,在韓寒眼中也是不恰當的稱謂。"什麼壇到最後也都是祭壇,什麼圈最後也都是花圈",韓寒再次語出驚人。

一些人不得不承認韓寒在文字上有所造詣,卻看不慣他身上的狷狂之氣。一些老派作家甚至擔心,不合常規的成長路徑,對作協體制的攻擊批評,會影響到這個後生晚輩的前程。

兩年前的韓白之爭,劍拔弩張,氣勢洶洶。陸天明、陸川、高曉松,很多人都被有意無意的捲入其中,人們第一次感受到網路的喧囂與鋒利。

關於這場針鋒相對的論戰,韓寒認為不過是一場"烏龍事件","不是我在罵別人,而是別人在罵我"。只是到後來,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超過他的控制,他被鼓噪的媒體和盲動的網民捧著架著,連連回應。

這種盲動表現為,一些人沒有耐心和興致去關注談論的內容,而只是一心捍衛偶像。陸天明最終深感惋惜地停了博客,聲明雖然自己在其中受到傷害,但將這一事件當作公共表達的一次演習。韓寒也承認,"現在看來,可能很多話是沒必要加的"。

2008年6月,湖南衛視的一檔節目讓韓寒和陳丹青玩起了"求和"遊戲,在對話中用最短時間發現彼此的相同之處。談到文學時,陳丹青說巴金寫的很差,冰心的完全沒法看,而余華、蘇童的自己看一頁就放下了。韓寒也連連附和,歌頌梁實秋、林語堂、錢鐘書,說巴金、冰心文筆不好。

這一下,又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多人認為韓寒和陳丹青的言談(總共幾句話)"傷害了民族文學的尊嚴","不敬老,辱沒文學界的豐碑"。

"平實的是說明書,是社論,文章就是應該有文采的。"韓寒在博客中寫道,作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作品的情懷、作品的文采和說真話。而對於我們一直強調的"文以載道"和"思想性",是應該放在最後的。陳丹青事後也評價說,"這次爭議的善道,應是進而探討'文采'的是非,但問罪者的痛點哪裡是關於文學,而是點了威權的名姓。"

與此同時,韓寒也開始了與作協的連番對壘——從2007年底提出"作協是可笑的存在",繼而譏誚河南作協副主席鄭彥英的作品《從呼吸到呻吟》是"標題黨",而一句"如果當作協主席,下一秒就解散作協",更招致了同為作協副主席的談歌針鋒相對的發言——"如果我是韓寒父親,下一秒把他掐死"。

事實上,韓寒和作協的辯爭,也並非孤身作戰。文壇中對作協的不滿可謂比比皆是,曾經有作家說,舉凡取得些成就的作家,大抵是遠離作協體制或者在其中處於邊緣的;一旦當官了,基本上就等於文學自殺。在一定程度上,韓寒似乎有點像《皇帝的新裝》中那個小孩,直指痛處給人去看。

2008年,韓寒以一篇《馴化與孵化》為這件事情做了總結陳詞。梁文道曾經分析說,從半年前提出"應當解散作協"到這篇文章中結尾寫道,"在這個時代,作協不起什麼作用,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這種論調的變化,實際上是一種"不抱太大指望"的妥協。香港嶺南大學的瀋雙教授也認為,這篇文章綿裡藏針,有理有利有節,"比起兩年前的發論,韓寒要成熟許多"。

這或許也與他職業車手的身份有關。韓寒說,"寫文章如同賽車,車手追求的是一種樂趣——一種在賽道裡分分秒秒要控制自己不要衝出這個跑道的樂趣,如果太海闊天空,有時反而失去了樂趣。"

這一年,韓寒開始突破文壇的邊界,以博客為載體,對公共事務的諸多領域"說三道四",詞語譏誚,話鋒犀利。比如針對"抵制家樂福"事件,他說"抵制家樂福其實挺沒有出息的,這種行為像是趕集";最近又發表"必須抵製法國貨",認為抵制毫無意義;而他為莎朗斯通的"開脫",更招致了潮水般的罵聲。

這些觀點之所以受到如此多的回應,正因為這個社會在一些基本價值判斷上缺乏共識。這需要更多的交流、對話、融合。所以,無論讚揚還是批評,甚至謾罵,韓寒堅持從來不刪除留言。

這個時候,他認為自己的身份是"公民韓寒"。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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