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大躍進運動浮誇造假盛行,「衛星田」的稻穗竟能托住一位小姑娘
2008年是我國「大躍進」運動五十週年。五十年前的那場運動曾經對我國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思想都產生過重大而深遠的影響。為了讓人們瞭解歷史,記住歷史,記住教訓,現在就把我在「大躍進」運動中親眼目睹的幾件奇聞怪事記錄下來。我所記錄的這幾件事情,有些可能具有共性,在其它地方也有發生;有些則可能是我們那個地方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創舉」。
我所記錄的這幾件事情,都發生在我的老家四川省鹽亭縣毛公鄉。這是一個偏僻、貧窮、落後的山區。半個世紀前的1958年,「大躍進」的狂風也毫不留情地刮到了這個窮鄉僻壤。就在「大躍進」期間,我親眼目睹了發生在我們村的幾件荒唐事。也許是因為這些事情過於荒唐,所以在我腦海裡留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象。直到如今,這些事情仍然歷歷在目,絲毫也沒有隨著歲月的流失而有所淡化。
匪夷所思的「化肥提煉」
1958年秋冬季節的一天,我看到一位被社員們稱作「範同志」的公社幹部帶著我們村的幾個農民,挨家挨戶地進出於我們村的每一個農戶家庭。他們每進入一戶農家,就逕直來到其擺放馬桶的那塊地方。其中一個人用自帶的鋤頭把擺放馬桶那塊地方的泥土挖開,另一個中年婦女立即用手抓起一小撮剛挖開的泥土放到自己的口裡慢慢地咀嚼、品嚐。吐出口中的泥土後對其他人說道:「有,含量還不少」。然後又進入另一戶農家,再重複同樣的動作。就這樣,他們把全村所有農戶家裡擺放馬桶那塊地方的泥土都翻了個遍、嘗了個遍。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幾個人到底在幹啥,我對他們的離奇舉動感到莫名其妙、迷惑不解。
幾天之後,這邦人又拿起鋤頭、背上背篼,把全村每個農戶家裡擺放馬桶那塊地方的泥土統統挖起來,背到村邊一塊平地上集中在一起。並在那裡一溜排開安起了十口大鐵鍋,然後把這些挖過來的泥土放到大鐵鍋裡,加上水用大火沒日沒夜地熬。直到這時,我才從人們的口中得知,說要從這些泥土中熬出「化肥」來。那位「範同志」一直在現場督陣,公社的許書記隔三岔五地也會到現場來察看一番,並不時地向範同志瞭解詢問一些情況。
也不知熬了多少天,一堆堆小山一樣的木材被燒成了碳木灰,碳木灰也漸漸地堆積成了小山;有越來越多的鐵鍋已被燒壞。不但「化肥」沒有熬出來,人也都變得一個個灰頭土臉、精疲力竭。最後大家都垂頭尚氣地散了夥,留下的只是一堆堆熬過的泥土、一堆堆燒出的碳木灰和一片狼藉。
這就是「大躍進」期間,我們公社的某些幹部搞出來的「化肥提煉」鬧劇。他們當時為什麼要用這種辦法來提煉化肥,他們這樣做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思路,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解開這個謎。直到1992年我才瞭解到一些蛛絲馬跡。1992年夏天我回老家探親,在縣城無意間遇上了「大躍進」期間在我們那裡擔任公社副書記的許某某。我特地向他問起當年在我們村搞的那個從泥土中熬製「化肥」的事情,問他當時搞這個事情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思路。這時的許某某已經退休在家,所以顯得比在職時要超脫。他毫無保留地向我解釋了他們當時提出這一方法的基本思路。
他說,那時我們頭腦發熱,想當然地把一些事物的表面現象毫無科學根據地加以聯繫,沒有經過科學試驗和可行性論證,就在實際工作中隨便加以推行。他說,當時我們那個地方經常使用的一種化肥名叫「尿素」。這種化肥是一種白色顆粒狀物質,外觀有點像鹽。它是怎樣製造出來的,當時我們那些公社幹部誰也搞不清楚,就想當然地以為尿素可能是從尿裡面提煉出來的。農村人都知道,尿是一種很好的肥料。當人們在地上撒一泡尿,等尿干了以後,地面上就會呈現出一層薄薄的白色東西。根據這一現象,我們那些公社幹部就想當然地以為那層白色的東西可能就是尿中的精華。只要把這種尿中的精華提煉出來,它很可能就是「尿素」或者類似於尿素一類的化肥。他接著說,當地農民每家每戶都有一個木製馬桶,它用於夜間人們解小便。往木桶裡解小便就難免有尿液濺到地上。天長日久,擺放馬桶那塊地方的泥土就會是經過尿液長期浸泡過的。我們就想當然地認為,從這樣的泥土中大概可以提煉出大量的像尿素一樣的化肥來。
我又問他,既然已經認定只有擺放馬桶那塊地方的泥土才可能熬製出「化肥」來,而且實際上挖取的也全是這些地方的泥土。那麼就應該直接挖取那些泥土就行了,為什麼還非得要找人去把那些地方的泥土統統品嚐一遍,這不是有意在作踐別人嗎?再說了,那位鑑定泥土的婦女,她作結論的根據是什麼?而其它人又憑什麼要相信她所作的結論?許某某說,品嚐泥土這一過程確是沒有必要,但他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樣一個過程,也不知道是誰佈置的。我告訴許某某說,當年品嚐泥土的那位中年婦女是一個地主婆,不久以後她就和當地其它一些農民一樣被餓死了。當時為什麼要把鑒別泥土的任務交給一個地主婆來干,這到底是出於對她的信任還是故意要作踐她?如果說不是出於對她的信任,那為什麼要把這件關係到化肥生產成敗的關鍵性任務交給她來干;如果說不是在故意作踐她,那為什麼要把這項誰都不願幹的事情交給她來干?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們這類人是沒有任何選擇餘地的,更沒有不執行上級命令的資格。
我們村的「化肥提煉」試驗不但沒有生產出「化肥」來,而且還給我們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這個災難就是使我們村的樹木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再加上當時公共食堂生火煮飯和遍地開花的「小高爐」煉鐵,基本上燒光了我們那個山區所有的林木。因為我們那裡的「小高爐」煉鐵用的是木炭。在1958年實行公社化以前,我們那裡漫山遍野都長滿了參天大樹。實行公社化以後的短短几年時間,青山就變成了荒山。當時的「小高爐」、「小化肥」和集體食堂在燒光了我們村山上的建材林以後,人們又開始砍伐生長在山腳地帶、田坎溝壑以及莊稼地裡的桑樹林。桑樹是極具經濟價值的經濟林,桑葉主要用於養蠶。據歷史記載,鹽亭縣是嫘祖的故鄉。嫘祖是我國歷史上養蠶巢絲的發明人。所以作為嫘祖後裔的鹽亭人民世世代代都保持著種桑養蠶的優良傳統。然而,這種世代相傳的優良傳統竟然被五十年前那場共產風、浮誇風和命令風給刮斷了。
異想天開的「壓苗助長」
1958年冬季寒假期間,我在我們生產隊和社員們一起參加勞動。我親眼看到一個千古奇觀:許多農民正在用石碾碾壓小麥地裡的麥苗。用來碾壓麥苗的石碾呈圓柱形,其直徑大約在二十厘米左右,長度大約有一米開外。一個石碾由兩個主要勞動力拉動。農村所謂的「主要勞動力」指的是成年男性農民。所有的麥苗必須碾壓一遍,不得遺漏,也不能重複碾壓。被碾壓的麥苗大約有兩三寸高,石碾壓過之後,麥苗紛紛匍伏在地面上。
我對碾壓麥苗的舉動難以理解。根據常識,任何一種農作物在其生長期都不能夠受到踐踏和摧殘,這樣它才能夠茁壯成長,才不至於影響其收成。用石碾碾壓麥苗,不但會直接影響麥苗的生長,而且還會把本來疏鬆的麥地壓得更加板結。於是我向那些拉動石碾碾壓麥苗的農民們請教。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誰都說不清楚碾壓麥苗到底有什麼好處,反正是幹部們叫他們怎麼幹,他們就怎麼幹。這些農民雖然沒有文化,但他們都是傳統農業的種田好手,有些年長的農民已經具有幾十年的種田經驗。碾壓麥苗這樣的事情,對於他們來說還是第一次遇到。
後來我又就碾壓麥苗的原因請教了一些大隊幹部和生產隊幹部,他們說,這是公社佈置下來的。根據公社幹部的解釋,說只要能夠將麥苗分叉,就能夠增加小麥的產量。他們的理由是:一株照常規生長的麥苗,它就只能長出一根麥稈,一根麥稈就只能結出一隻麥穗。但是如果能夠將麥苗分叉,那麼一株麥苗斷裂分叉之後就會長出兩根麥稈,兩根麥稈就會結出兩隻麥穗。這樣小麥的產量就會提高一倍。
那麼怎樣才能使麥苗分叉呢?最後他們就「發明」了用石碾碾壓的方法。他們認為,在對麥苗進行碾壓時,應該是恰到好處。碾壓不能太輕,不然不能促使麥苗分叉;但碾壓又不能太重,不然會把麥苗壓壞。最後根據麥苗分叉「技術」發明人的意圖就專門製作出了上述那種石碾。在對麥苗進行碾壓的時候,石碾不能用牛拉,因為牛會把麥苗踩壞,所以只能用人來拉。但一個人又拉不動,於是每個石碾就配上兩個人來拉。
我們村1958年冬天那一季的麥苗,在經過了碾壓之後,並沒有像「壓苗助長」的發明人所想像的那樣每株麥苗都分出叉來,每株麥苗也沒有長出兩根麥稈來,更沒有長出兩支麥穗來。到了1959年夏天麥子成熟以後,麥子反而還明顯地減了產。所以,「壓苗助長」法在1958年推行了一季之後就不了了之、煙消雲散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提及此事。
人們都知道,歷史上出了一個揠苗助長的故事。每當後人們看到揠苗助長的典故時,都會把它當成一個笑料。平心而論,「大躍進」期間我們公社搞的那個「壓苗助長」或者說「壓苗增產」的方法和歷史上的揠苗助長故事比起來,顯得更為可笑。因為揠苗助長用的是向上「拔」的方法,這與禾苗生長的方向是一致的,這種荒唐的做法也合乎他那荒唐的邏輯。而1958年我們公社搞的那種「壓苗助長」法,採用的卻是把禾苗向下壓的方法,這與禾苗生長的方向是相反的,這種荒唐的做法連荒唐的邏輯都沒有。這就顯得更加愚蠢、更加可笑了。
非常可惜的是,我雖然弄清了「壓苗助長」發明者們的真實意圖和基本思路,但我卻一直沒有搞清楚這項「技術」的發明人到底是誰。搞清楚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只有搞清楚發明人的地位,才可以知道到底在多大的範圍裡實行了「壓苗助長」辦法。如果這種方法就是我們公社的幹部發明的,那麼推行這種方法的範圍可能就會僅僅限於我們公社。如果是更高一級的幹部發明瞭這種方法,而我們公社的幹部們只是在執行上級領導的旨意,那麼推行這種方法的範圍就會更大。由於我當時生活所及的範圍基本上沒有超出我們公社,所以「壓苗增產」這種現象我也只是在我們公社看到過,至於我們公社以外的其它地方是否也推行過這種方法,我就不知道了。
荒唐可笑的「蒸汽療法」
從1959年下半年開始,我們那裡就嚴重缺糧。由於缺糧,很多社員出現浮腫病。浮腫病人多了,明顯地影響農業生產。為了不影響農業生產,上級開始治療浮腫病。當時治療浮腫病的辦法,就是把村裡的浮腫病人集中到一個地方,一是給以免除參加生產勞動的優待,二是每人每天多配發一塊用黃豆粉做成的類似於窩窩頭一樣的東西,三是讓浮腫病人輪流蹲在一個特製的大蒸籠裡用蒸氣熏蒸。這種「蒸氣療法」及其特別,人蹲在蒸籠裡,鍋裡的水是絕對不能燒開的,只能燒到鍋裡的水剛剛有熱氣冒出為度。被「蒸」的人,都會大汗淋漓。每個人一般「蒸」半小時左右,然後再輪換。
直到現在,我也未能解開「蒸氣療法」的謎底。這種「蒸氣療法」到底是誰發明的?他們提出這樣的治療方法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思路?他們的依據到底是什麼?「蒸氣療法」對於治療浮腫病人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這一系列的問題,至今都讓我感到非常地困惑。從給浮腫病人配發黃豆粉這件事中可以看出,上級實際上是知道浮腫病是因營養缺乏所致。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不直接採取增加糧食供應、增加營養的辦法來解決問題,而非要獨出心裁地去搞那種莫名其妙的「蒸氣療法」呢?1959年我們村浮腫病人的集中地就在我們生產隊那個四合院的背後,我所親眼看到的在那裡接受過「蒸氣療法」的浮腫病人,最終基本上都沒有能夠從三年困難時期活過來。
上述三件事情是我在「大躍進」期間親眼目睹的荒唐現象。其實在那個荒唐的年代裡發生的荒唐事件還有很多,只不過,這幾件事情實在荒唐得有些離奇,所以我才覺得有必要把它記錄下來。根據我的瞭解,「蒸氣療法」這種事情,並不只是我們那個公社才有的現象,在四川省的其它很多地方都曾出現過。但「化肥提煉」和「壓苗助長」這兩種愚蠢的做法,除了在我們公社親眼目睹之外,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其它地方也有這類現象。這很可能是我們那個偏僻山區裡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創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