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這三句出自李清照的小令詞《如夢令》:"嘗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起句"嘗記" 的"嘗",是"曾經"的意思, 說明此詞非當時當地所作。據研究李清照的專家陳祖美先生考證,這是清照結婚前後居汴京時,追憶她在故鄉(今山東章丘縣明水)的往事而寫成的。詞中的"溪 亭",在作者故鄉附近、歷城北二里的蓮子湖上。"不知歸路",意為"不知歸去"。"藕花",荷花。"爭渡",奪路急歸。有人解為"競渡"、"怎渡",均未 切原意。全篇說:我曾經記得遊覽蓮子湖,在溪亭觀景飲酒,沉醉於遊興之中,直到日暮黃昏,仍樂而忘返。當傍晚興盡駕船回歸時,卻誤入荷花深密之處。我們猛 劃木槳,奮力搶渡,驚醒了眠宿在沙灘上的群群鷗鷺。
李清照這首詞僅有三十二個字,篇幅短小,所寫也不過是一次郊遊,但卻同她的另一首《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一起,被稱譽為清照早期詞中兩 顆耀眼的明珠,並且是宋代小令詞的千古絕唱。原因在於作者採用她最擅長的白描手段,以自然優美的語言,真切生動地描述她在少女時代一次十分有趣的郊遊,把溪亭醉飲、遊興沉酣、樂而忘返,到興盡回舟、誤入花叢、划槳搶渡、驚起鷗鷺的情景,曲折跌宕地表現出來,其中"誤入"、"爭渡"、"驚起"三個場面,尤富 於戲劇性。通篇既有散文行雲流水之致,又有詩歌語言的精練和飛躍。節奏靈活多變,留給讀者廣闊的想像空間。而最感染人心的是,在字裡行間跳躍著年輕女詞人熱愛生活,熱愛大自然的一顆詩心。
"驚起一灘鷗鷺"是全篇的警句,因為作者只用六個字就畫出一幅動感強烈、色彩繽紛的畫面。"驚起"二字,活現沙灘上的鷗鷺被搶渡的擊槳聲和少女們的笑喊聲驚駭,扑楞楞拍翅飛起的美妙景象,也反襯出蓮子湖上野景的幽靜迷人。在艷紅荷花、碧綠蓮葉、黃褐的沙灘以及夕照金霞的襯托中,這些驚飛的鷗鷺的白色翅膀更加鮮明耀眼!作為前景的人和船,佔據畫面中心和上方的鷗鷺,以及沙灘、湖面和天空,構成了有層次的立體的畫幅。
大自然和人們生活中的許多美妙景象,往往是人們在不經意中突然發現的。那也就是說,美多在一瞬間,而李清照最善於捕捉這一瞬間。一灘鷗鷺突然驚起,滿天亂飛,這瞬間的美妙景象被她敏感地發現並捕捉住了,她把這美妙的一瞬貯存在她的詩心中,在回憶追記這次旅遊時,這美妙的景象立即浮現於她的眼前,她再用精準的白描手法傳達出來。於是這"一瞬間"便有了藝術的生命,成為永恆。
如果這一瞬間只是表現客觀大自然的美而不同時傳達出作者的主觀感情,那也不可能感動人心。李清照的"驚起一灘鷗鷺",不僅速寫出瞬間的美妙景色,而且表露了她又驚又喜的感情和天真活潑的個性。我們品讀這三句詞,彷彿看見她在鷗鷺驚起的一霎間,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木槳,目不暇給地喜看這突然呈現的景象,彷彿聽到她高聲歡呼,甚至能想像她拍手讚嘆的情態動作。正是因為這句詩洋溢著女詞人突然發現自然美景時驚喜、激動、讚賞、沉醉的感情,才能使讀者深受感染,並引起強烈的心靈共鳴。
早在李清照寫這首《如夢令》之前,五代詞人李珣就寫了一首《漁歌子》,此詞直詠調名本意,在描寫漁父划舟捕魚的勞動生活情景中展現江南水鄉春天景色。清代李調元甚至認為李珣此詞"不減(張志和)‘斜風細雨不須歸'也"(《雨村詞話》卷一)。李珣《漁歌子》的結拍是:"下長汀,臨淺渡,驚起一 行沙鷺。"結句同李清照的"驚起一灘鷗鷺"景象、句式、字數幾乎相同。為什麼李清照的《如夢令》及其結拍句千古傳誦,而李珣的《漁歌子》及其煞尾句卻罕有 人賞識?我們分析箇中原因,除了清照詞敘事寫景生動逼真,流暢自然,曲折多變,情趣洋溢之外,還因為在結拍句之前,李清照依照《如夢令》詞調的疊句格律, 寫了"爭渡,爭渡"這兩個不完整的短句,口氣宛然,聲情並急,我們讀著"爭渡,爭渡",好像聽到清照和女伴們急促划槳奮力向前的呼喊聲和木槳擊水的聲音, 好像看見她焦灼、急切的神情意態。這"爭渡,爭渡"的重疊句,直接導引了鷗鷺驚飛,使這三句一氣呵成,把瞬時的動作、聲響、神情、景色緊密連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一首樂曲的高潮樂段。而李珣的"驚起一行沙鷺"由於缺少"爭渡"的疊句,就顯得節奏平淡,表現不出瞬間突發的情景之美。再說,"一行沙鷺"與"一灘鷗鷺"相比,水鳥種類、數量既少,也未能表現出水鳥從眠宿沙灘上到突然受驚飛起的動態,"一行"的意象也單調、纖細,並明顯帶著襲用杜甫《絕句》"一行白鷺上青天"的缺陷,自然就遠遜於李清照詞的結尾了。
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花汀草。這兩句出自李清照的《雙調憶王孫》:"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此詞也是清照早期作品,寫秋日湖上景色。"雙調",即下片是上片的重複。詞中所寫的湖,據周篤文先生考證,與《如夢令》(嘗記溪亭日暮)同一地,即歷城蓮子湖。上片說:我泛舟在蓮子湖上,裊裊秋風吹來,清波粼粼,浩渺無際。已是暮 秋,紅色荷花大多凋殘了,香味淡薄,但水光山色仍然與遊人親近,秋天的風景真是說不盡無窮美好。詞人描寫湖上秋色,風清氣爽,氣象開闊,洋溢著人與大自然 融合的親切、歡快情致。下片"蓮子"兩句說:荷葉雖老,但蓮子已成,一枝枝清碧如玉的蓮蓬兒飽滿豐盛,挺立於水面上。那晶瑩圓轉的清露,把湖畔和汀洲上的白花和綠草清洗得生機勃勃。這兩句不僅極生動地描寫出暮秋清麗明淨的景色,而且一反前人詠荷詩詞諸如"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杜牧《齊安郡中 偶題》)、"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李璟《攤破浣溪沙》)等感嘆秋荷衰颯凋殘的愁苦情調,而熱烈讚賞秋荷之美,使詞的情調風格開朗歡快,令人心曠神怡。這兩句還蘊含著深邃的哲思。荷葉雖老而蓮子新成,是年輕的女詞人對秋荷之美的新發現,揭示了自然物之美不只是生命的青春朝氣,也在於生命的充實成熟。自然萬物的生命是無窮無盡的,在時空的轉換中,有一些生命走向衰敗,同時另外一些生命正在萌動、發展、壯大。正是由於年輕的女詞人對大自然滿懷著同情的愛心,她才能對大自然的生命運動及其美的真諦,有特殊的心靈感悟與深刻的洞察。所以這兩句詞,是景、情、理的交融契合,具有高度的審美價值和認識價值。
李清照的這首詞,使我聯想到英國19世紀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濟慈的那首經典名詩《秋頌》來。在《秋頌》的第一節中,詩人寫道:"霧氣洋溢、 果實圓熟的秋/你和成熟的太陽成為友伴/你們密謀用纍纍的珠球/綴滿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使屋前的老樹揹負著蘋果/讓熟味透進果實的心中......"濟慈以激情 和想像熱烈讚頌秋天是成熟和結果的季節,是豐收的日子。在他那支充滿五官感覺的詩筆下,面臨萬物凋零之冬的秋天,毫無生命遲暮之感,而是洋溢著生命成熟的 歡樂。李清照和濟慈,這兩位不同時代、民族、國家和性別的詩人,對秋天的成熟之美的感受竟然有驚人的一致。而對於具有深遠的悲秋傳統的中國古典詩史來說, 李清照對於秋天和人生成熟之美的發現和歌頌,尤為難能可貴。
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鞦韆。這三句出自李清照的《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迴山枕隱花鈿。 海燕未來人斗 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鞦韆。"此詞是清照婚前居汴京時作,描寫春天的氣候、景致和她在春天中的情思、活動。上片說:在清明節前一、二日的寒食節,天氣晴朗,和風輕拂,春光淡蕩。女詞人春睡沉酣,醒來時覺察自己是凝妝入睡。室中玉爐沉香殘煙裊裊,她仍倚床臥看室外春意盎然,讓花鈿首飾隱於山枕中。王思宇先生說:"上片寫閨中春睡初醒情景,用的是倒敘,頭兩句是第三句睡醒後的所見所感"(《唐宋詞鑑賞辭典》),是中肯的。這三句已為下片寫女詞人要走出閨房游賞大地之春作了鋪墊。下片三句,即寫她和女伴們在郊野上的踏春活動:儘管海燕還沒有從南方飛回 ,但她們已按捺不住要把整個身心投入大自然的春光之中。她們在草地上奔跑跳躍,尋花訪柳,興致勃勃地玩起了"斗草"的遊戲。這時,江梅(梅的一種優良品種,非專指生於江邊或水邊之梅)雖已花謝香殘,而那長條垂拂、腰肢婀娜的春柳卻已"生綿",即將絮飛滿天。這兩句借物寫人,即景抒情,以"人斗草"的嬉戲場景,表現女詞人熱愛生活、熱愛春天,天真活潑,好動貪玩,又用"柳生綿"的新春物像,襯托她喜悅歡快的情懷。這兩句是對仗句,對得工巧而自然。作者有意 採用先抑後揚的句式。"海燕未來"、"江梅已過",似使人掃興,這是"抑",但繼之以"人斗草"、"柳生綿",描美景歡情,這是"揚"。一抑一揚,抑揚有緻,避免了詩意的平直,而增添了流宕婉轉的情趣。
結拍"黃昏疏雨濕鞦韆"是全篇點睛傳神妙筆。清代黃蘇《蓼園詞選》稱此句之"濕"可與"細雨濕流光"(馮延巳《南鄉子》)、"波底夕陽紅濕"(趙彥端《謁金門》)的"濕"字爭勝,卻未道出"勝"在何處。我認為這句有如下四妙:
一妙:作者用"暗轉"手法巧妙地轉換了時空,從白天郊野轉換為黃昏庭院,從而暗示了她遊玩終日,直至黃昏而興猶未盡。
二妙:唐代詩人杜牧的《清明》有"清明時節雨紛紛"之句,王維《寒食城東即事》有"鞦韆競出垂楊裡",宋代歐陽修《蝶戀花》詞有"欲近禁菸微 雨罷,綠楊深處鞦韆挂"等等。可見,寒食、清明時節常常是細雨紛紛;而古代少女喜歡在寒食時節玩蕩鞦韆的遊戲。李清照這句詞寫"黃昏疏雨濕鞦韆",同起句的"寒食天"首尾照應,把寒食、清明時節春天的景色和氣氛渲染得更深濃。
三妙:這一句純是寫景,又對女詞人的個性補寫一筆。少女時代的李清照活潑好動,她愛野遊,愛划船,愛斗草,愛過佳節,更愛蕩鞦韆,曾寫過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點絳唇》)。這裡含蓄表現她在黃昏疏雨中見到鞦韆還想踏上去蕩個痛快的心願,從而活現出她那總也 玩不夠的活潑性格。
四妙:作為句中眼的動詞,不用"蕩鞦韆"的"蕩"字,而用"濕"字,描寫黃昏疏雨濡濕了鞦韆。女詞人好像一位高明的電影導演,在影片結尾推 出一個只有景物而無人物的"空鏡頭",有意給讀者留下一個懸念:到底她是"蕩"了鞦韆,還是沒有"蕩"成?這樣寫,詩意含而不露,誘發讀者自己去想像,餘韻深長。如果用"蕩"字,顯得直白,說得太盡,限制了讀者的想像,全篇的詩味便要大大減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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