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問:美國「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刊登季禮指臺灣走向「芬蘭化」文章,本報在上週三專訪馬總統時有所詢問,他認為,這只是個人意見,且非美國政府政策,不必過度重視,你以為然否?
林正義:「外交事務」是一個具重要性丶有影響力的期刊,這是毫無疑問的,○七年下半年開始,美國爭取共和丶民主兩黨提名的人,都會在此出版他們對美國未來丶尤其外交上的看法,這位作者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只有兩丶三年,不過他已經有四本知名大學出版的著作,他的文章會讓美國關心外交事務的人去注意臺灣與中國大陸的發展,至於這是不是個人意見,我想他代表著一部分美國學者專家意見,可能不是政府政策,可能也不是全部美國主流觀點,但終究兩岸關係從去年開始有比較大的變化,已有很多美國學者注意到這個變化是一九七九年以來首度出現的。
對美國來講,確實有需要對這個大環境的變化提早有個政策評估,包括羅伯沙特丶任雪麗丶國會服務研究處的鄧凱麗,他們幾乎都有類似的看法。臺灣人較多使用的是香港化,我覺得以臺灣目前面臨的環境,「香港化」可能比「芬蘭化」更貼切。
十二項協議 未進行檢討
問:馬政府目前在建構與中國在經濟上的合作關係,未來會不會到下一步的政治統合,大家都在觀察。這種自七九年之後的巨大調整,若放置在美中臺關係架構下會產生什麽效應?
林:這個變化是巨大的,而且這個變化的產生是來自於一次政黨輪替的決策者與決策團隊,○八年五月至今,我們所面對中國本身並沒有太大改變。臺灣的新執政團隊表面上只要有經濟利益,希望把政治議題往後移,第二任再做處理,不過這種想法與時間表並不是臺灣單方面可以操控的,畢竟我們所面對的是一個社會主義政權,這個崛起的大國在操作上有其細膩的一部分。
在這個經濟整合的過程,毫無疑問其速度愈快,就會愈快面臨到北京要求和平協議丶政治統合丶甚至統一的壓力。我們看到許多從中國大陸來的人士,他們都在談和平協議,在臺灣一些大學裡面,也開始有統合研究中心。因此,經濟整合時間如果能拖得長一點,讓臺灣內部有各種的辯論,對臺灣內部的衝擊會不一樣。但我們卻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因為政黨輪替就做了很大的改變,內部的一些人認為速度過快,導致都沒有真正冷靜來思索,我們與中國達成的十二項協議,有沒有哪些臺灣的期待在協商中落空,中國還是有其堅持的部分?定期檢討未完成之前,協商的步驟卻一直往前沒有停歇。
問:但是馬總統會認為要連任就要作出政績,簽署ECFA有助於提振經濟榮景,當然要趕快做,你怎麽看?
林:馬總統剛接任未久就面臨金融風暴與國際大環境的因素,但是他與中國在經濟上的快速接觸,還是讓臺灣內部有些不安,這種內部掣肘抵制的力量也會影響到他所要推動的步驟。
經濟與政治是有相當連結的,無法全然分開。我相信一般民眾在看待不同的執政團隊處理一個經濟協議會有不同的看法,就是只論經濟,也要看他背後整個戰略的思考。馬政府假如還有第二任的話,那麽他在一開始應該讓中國知道任何的協議要有臺灣的國會丶民意為依歸,但這個談判團隊相當程度並沒有發揮臺灣民主的優勢,馬總統也沒有充分運用臺灣的反對黨做為與中國談判及簽署協議的籌碼。
就速度而言,馬政府上任至今已簽十二項協議,尤其不到一年就有九項協議,相當的快,更何況它是在臺灣內部沒有大辯論之下完成的,基本上是在國會掌握四分之三,擁有七百六十五萬張票數,以致非常有自信的情況之下,做了很多他認為應該要做的事情,但是卻帶來臺灣內部以及美國一些學者注意這些協議的量變會帶來質變。
未重視立院 美牛遇困境
問:你提到與中國談判至今有些「成果」需要檢討,讓人想到美國牛肉的談判,同樣荒腔走板,甚至恐嚇人民美國將會報復,這個政府自稱是知美派,但為什麽對美國的處理竟是如此?到底這個政府的談判態度與能力出了什麽問題?
林:美國牛肉是一個經貿問題,不必去扯到軍售與簽證,沒有美國牛肉事件,這些議題本來就不容易,例如免簽證必須達到三%以下的拒絕率,我們現在有五點多%丶近六%的拒絕率。軍售問題更有高度的複雜性,不只是兩岸關係的改善,歐巴馬有柯林頓政府任內相同一批的執政官員,例如坎伯當年即主張要多一點軟體,而不是武器硬體的銷售,現在當然也會有類似思考。
政府的談判有對外與對內兩個不同層次的戰線,這兩個戰場有時候可以交叉運用來增加自己籌碼,爭取到最有利於本身的協議結果。如果政府認為立法院絕大多數是同黨的委員,不至於杯葛,加上美國這個問題非常重要,要把美國牛肉與其他議題掛勾,於是在讓步丶交換中達成協議。○六年立院通過決議,日後開放美國牛肉進口要有其同意,剛開始政府就把立院的角色忽略了,我認為這是問題的核心。
政府與美國丶中國談協議現在面臨到同樣的問題,國內有反對,立法院有不同的聲音,而政府沒有充分去運用國內不同的聲音,這整個心態必須做調整。
從美國的角度,當然會認為一個掌握四分之三國會的政府,黨政軍幾乎都集中在總統身上,會驚訝一個由談判代表簽字的協議在臺灣會面臨到這種結果,進一步質疑談判代表的可信度與執政團隊的治理能力。不過最重要的是,臺灣是一個民主社會,立法院會有此反應,這是任何一個先進民主國家都會有的正常現象。美國參議院針對多少美國總統所簽訂或承諾的政策予以反對,或者由參院附加條件,在尚未批准之前,先就同意的部分去執行。這種情況很多,因此國會當然有批准的權力。
另外一個問題是,臺美間的協議,臺灣與中國間的協議,立法院的角色,執政黨一開始就沒有做好一個立法院監督的機制,假使當初就有一套機制,願意透過立法院來把關的話,或許路徑會比較長一點,不過這會增加臺灣在議價上很多的籌碼,因此立法院審查對外協議的角色,必須要有更加建制化的發展。
問:即使執政黨願意加強國會的功能,但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仍會擔心在一黨獨大現況下黨意貫徹的問題,你的看法如何?
林:如果是重大的議題,例如兩岸之間的和平協議,除了立法院的審查之外,必須公民復決,這才能真正體現到兩岸之間的協議必須由臺灣人民同意。假如重大協議的簽署,執政黨沒有堅持這一點的話,對臺灣會有很不利的影響。
我們可以看到即使是曹興誠的兩岸和平共處法,或是○五年連宋去中國後親民黨提出的和平促進法,他們甚至都認為應該經過公民投票的過程。和平協議不僅是重大問題,更可能包括現狀的改變。
我們看看過去幾年到現在,過去在野的國民黨批評民進黨是漸進的獨立,現在的民進黨沒有使用漸進的統一這個字眼,不過實際上反映出來的,如果過去臺灣被稱為漸進的獨立,現在就是漸進的統一。對於執政者來講,有必要去回應這些疑慮。這個意義的本身在於,現狀不可能是一個靜態的,多年來,民調反映表現上臺灣人民都支持現狀,不過他們所支持的現狀是有很大的改變。這也包括六十萬中國觀光客來到臺灣,台海之間在很短的時間有十二項協議。
執政的馬總統必須讓北京知道,他是一個可敬的丶而且有實力的對手,只有靠單一的國民黨執政團隊,這是不夠的。他所要支撐的是臺灣民主的制度,一是國會,二是重大決議必須經過公民投票,這是臺灣最後的一個保障。
不廣納人才 決策有迷思
問:你對馬總統有何建議?他要怎麽做才能讓這個國家行進得更穩健?
林:有一句話,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同樣的,臺灣要更好,這是我們大家一致希望的,不過真正做出來的卻不見得。對一個決策者來講,我相信馬總統有意願要做一個好總統,但是做出來的往往不見得是由得了他。在友日親美的戰略下,卻發生齋籐去職丶美牛事件,更何況胡錦濤在其卸任前有對臺使命,在ECFA之後要建構兩岸政治的框架。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必須廣納臺灣內部的人才,任何一個執政的團隊不能只靠自己的支持者,另外一半的人則站在反對的角度。假如其決策方式無法去廣納不同思考者,他一定要在自己所相信的團隊裡面,盡量避免決策時的集體迷思,指定專人扮演唱反調的角色,要多相信對外協商時行政丶立法分權的雙重保障機制。
民進黨表面上與國民黨有競爭關係,但是臺灣內部這種反對的聲音如何轉化為對外協商時的籌碼,這個部分執政者到目前為止根本沒有去細想到。貶抑反對陣營丶忽視不同聲音,同質性的小圈子決策,是他的困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