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道家對這一問題的探究最為深刻。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在這裡,"自然"不是指表象層 的山水風月,而具有形而上的哲學意味,它是關於宇宙(天地)和人的本原問題的哲學闡釋。"道"是一切有形世界與無形世界的本源,也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總 法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同上)但"道"雖無形,卻並非不可把握,因為"道法自然","自然"就是"道"的自性,所以說道即自然,自然即道,道之所以為道,就在於它的自然而然。換而言之,一切事物皆是"道"的體現,"道" 即存在於萬物自然而然的本性之中。在道家的闡釋中,"自然"所指雖非具體的自然山水,但是塊然而生、人為痕跡最少的山水中無疑蘊涵著最原始又最深刻的 "道"。所以莊子說:"山林歟!皋壤歟!使我欣欣然而樂歟!"(《知北遊》)山林皋壤給莊子及後人的愉悅感,不僅是一種審美快感,同時也包含了某種因哲學體驗而獲得的喜悅。從表面上看,縱情山水得到的快感來自於認知對象,實際上它來自人對自我本性的認識和張揚。自然山水只是以它花開山空、月明水流的自在方式向沉溺於名利而迷失本性的人們揭示出生命的本質和意義。陶淵明棄官回鄉,正是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的自然景色給予了他哲學的啟 示,讓他一下子領會了天地自然的真意和人生的真意,從而進入了難以與俗人道,卻自有後來人的自由境界。雖然莊子號稱真正得道之人--即"真人",應該是 "形如枯槁,心如死灰",但不管是莊子本人還是後代的追隨者,他們在天地自然中悟"道"之後的精神境界並非一片死寂,而是充滿生命之歡欣的寧靜和祥和,是一種無所依傍、自足自由的圓融之境。這一境界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即便是強調入世濟時的儒家有時也很難抵禦這種快樂。
在宋代,老莊思想擁有了更多的信奉者,陶淵明的生活選擇也就有了大批的知音和仿效者。宋代詞人大多經歷坎坷,或仕途受挫,或復國無望,人生對於他們來說,多的是苦難和無奈。既然在此世界不足留戀,他們也就轉向對彼岸世界的追求。這"彼岸"既可以是宗教,也可以是哲學。而對於宋人來說,不管是宗教的"道",還是哲學的"道",都可以從自然山水中獲得,正所謂"山水體道"。但要領悟山水之道,就必須進入"無我之境"。所謂"無我"即"無己",而 "無己"並不是要從形體上消滅自我存在,而是從精神上擺脫為功名利祿、是非善惡所束縛的狀態,以歸於本我。蘇軾曾云:"吾兄弟俱老矣,當以時自娛。世事萬 端,皆不足介意。所謂自娛者,亦非世俗之樂,但胸中廓然無一物,即天壤之間,皆是供吾家樂事也。"(《與子明兄》)"胸中廓然無一物"也即莊子的"心齋" 和"坐忘",只有在"虛以待物"的心理狀態之下,才有可能進入無往而不適的精神境界,這也就是蘇軾所謂"自娛",一種與天地萬物同享的生的快樂。
蘇軾在黃州曾作過一首《鷓鴣天》詞,描寫夏日雨後山村池塘的自然景致,其中有"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的描寫,表現的正是這種生命體驗。白鳥即鷗鳥,在道家文化中,鷗鳥是一種無機之鳥,同時又是一種自由之鳥。《列子•黃帝》載:"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否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自由來自於無心,人摒除機心才有可能與自然萬物融為一體,從而進入一個不以人力干涉自然,而與天地相往來的廓大自在的境界。紅蕖即紅蓮,蓮花出污泥而不染,保持著天性自然。紅蕖在自我映照中,散發出生命的馨香。詞 人也在對自然的觀照中,領悟了人生的價值:生命的意義原來可以不依賴於外物而獲得。"抒情詩人所描寫的畫景不是別的,正是他本人......不過這個‘我'當然不 是清醒的實踐中的人的‘我',而是潛藏在萬象根基中的惟一真正存在的永恆的‘我';而憑藉這個‘我'的反映,抒情的天地就能夠是洞察萬象的根基。"(尼採 《悲劇的誕生》)當人擺脫了功名富貴、善惡是非的束縛,在返視自身中把握自我生命的律動,也由此把握天地間一切生命的律動,此生命律動就是人生之"道", 也是宇宙萬物之道。黃庭堅之聞木犀香而悟道,與莊子之知魚,都是對此"道"的領悟和把握。
老莊之"道"不僅充滿生命律動的美感,還具有超越時空的意義。"道"先天地而生,"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二十五章),"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莊子•大宗師》)。而個體的存在即意味著佔有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也就是說總是受到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限制。與個體乃至整個人類社會相比,自然是永恆的。然而自然對於宋代詞人的意義不僅在於提示人生之短暫和歷史之虛無,"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悲哀並不是他們尋求的關於人生和歷史的終極答案。他們更為傾心的是莊子對於物我、大小、死生、壽夭的看法。在莊子看來,"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齊物論》),"自其異 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德充符》)。詞人們在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過程中,體驗到的是對有限時空的突破。從空間而言,是從 "有差別境"到"無差別境"的過程;從時間而言,是從生命之有限進入"道"之無限的過程。
前者可以黃庭堅的《青玉案•至宜州次韻上酬七兄》為例:
煙中一線來時路。極目送、歸鴻去。第四陽關雲不度。山胡新囀,子規言語。正在人愁處。
憂能損性休朝暮。憶我當年醉時句。渡水穿雲心已許。暮年光景,小軒南浦。同卷西山雨。
此詞作於黃庭堅被貶廣西宜州期間,這時的詞人已經歷了很長時間的貶謫,從涪州、黔州、戎州,輾轉而至宜州。宜州地處雲貴高原的東南邊緣,四周山嶺綿延,唐宋人稱之為"煙瘴之地"。黃庭堅被貶至此,心情可想而知,同時他也一直致力於超脫這一心靈困境。此詞表現的就是從困頓而至超脫的心理歷程。詞 人越是執著於外在功名是非,就越陷於愁苦憤懣而不能自拔,也就越發無法適應貶謫之地的自然條件。詞的上闋極言宜州地勢之險要和偏僻,以及與中原迥異的山水風物,表現的正是詞人身處絕域的愁苦和絕望。而詞的下闋轉向豁達自適,所以不再將注意力集中於嶺南富有特徵的山水環境,而是拈出"渡水穿雲"、"小軒南浦"、"西山雨"等具有普適性的景色來表達一種"吾心安處是吾鄉"的心境。詞人希望超脫千變萬化的外在環境和人力無法逆料的無常命運,用佛家的"無差別 境"來稀釋人世滄桑、世態炎涼的悲愴,來消泯個體與外在世界的強烈衝突,他的山水詞便以創造這一"無差別境"為最終目的。
後者則可以南渡詞人向子湮的《卜運算元》為例:
雨意扶風回,月色兼天靜。心與秋空一樣清,萬象森如影。
何處一聲鐘,今我發深省。獨立滄浪忘卻歸,不覺霜華冷。
在與自然的單獨相處中,詞人實現了對世事的遺忘。當心清如空時,遠方的一聲梵鐘,引領他進入了類似於哲學沉思的狀態。在這一刻,他是無我的, 又是惟我的,自然把個體的有限的生命帶到了一個無限的境界之中。而張孝祥的《念奴嬌•過洞庭》更為典型地表現了詞人們在自然中物我兩忘、悠然心會的境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
詞人在物我交融中體味到自然的永恆,而在這永恆面前,人世間的時間又有什麼意義呢?張孝樣沉浸於這樣充滿哲理又超越了人類理性的境界之中,扣 舷而歌,怡然自樂,這也正是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的心境。可以說,對於宋代文人,自然的功用類似於宗教,有時甚至可以代替宗教。
宋詞本長於抒情,但是在瀰漫於宋代文人階層的覃思深慮風氣的影響下,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向理性化方向傾斜。莊子曾雲"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知北遊》),道家的"自然"人格理想以及特殊的時代精神共同培育了宋代文人對自然山水的強烈愛好,也鑄就了他們對自然美的特殊欣賞方式。在這一"人與自然"的審美關係中,山水不是外在於人而獨立存在的客觀對象,而是主觀化、情感化的"人化"自然,更是人回歸自然、釋放自然天性的心靈棲息地。宋代詞人對 山水自然的哲學化探索使人與自然的關係,超越了"山水比德"或"山水表情"的層次,體現了人類對自我生命價值的終極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