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度自殺
媽媽從50年代中期到文化大革命這十年間,雖然也創作、演出了一些好戲,赴香港、 赴歐洲巡演,也為國爭了光,但戲運、風頭遠不如40年代。尤其是歷年的政治運動,使媽媽在精神上、藝術上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媽媽個性剛烈,遂有了建國後的 兩次自殺。加上早年在北京一次,共有三次以死相抗的悲壯之舉。在人格猥瑣、溜須拍馬、懼上壓下成風的世道,剛正不阿正體現了媽媽的崇高與美麗。
第一次是在北平。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內有一位名叫劉漫天的「接收大員」、將 軍。媽媽以一出梅派嫡傳名劇《楊貴妃》走紅京城,引起戲迷狂熱追捧。「劉大員」看了「楊貴妃」醉戲更醉色,轉輾託人,與媽媽相識,誆稱交友,實懷叵測之 心。一夜,在某官邸重演「醉酒」,劉某欲施非禮,媽媽堅決不從,逃回家中,大哭不已。「劉大員」惱羞成怒,惡語、威逼相加。媽媽不勝恐懼,想起慈父當年不 讓她演戲的忠告,正是不幸而言中。明天,明天怎麼辦?我還能演戲嗎?這樣的日子我要過嗎?一連串的問號像一道道難以逾越的門坎;一幕幕黑色的屏障又像是一 座座山,壓得媽媽喘不過氣。「社會太悲涼無情了,我一個弱女子不能對付這惡劣之環境……」媽媽留下絕命書,服了毒。幸得大舅言少朋發現及時,急送醫院,撿 回媽媽一命。媽媽以自身清白,向舊社會、惡勢力抗爭,媽媽抗得壯烈、美麗。
第二次也是在京城。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媽媽一覺醒來,換了世道。 陳毅市長是個開明市長、詩人市長,進城之初關心、鼓勵演藝界,鼓勵媽媽繼續演戲,就像鼓勵舊社會過來的知識份子「能為舊社會服務,也能為新社會服務」;就 像鼓勵舊工商界、企業界繼續開門、升火……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媽媽的「言慧珠劇團」,請演員,發包銀,上舞臺,去外地,不斷演出,神清氣爽,錢也賺得滿缽 滿罐……媽媽演戲的積極性高,參加社會活動的積極性亦高。抗美援朝,媽媽積極響應「捐飛機、捐大炮」活動,參加義演,湧躍捐款;參加慰問團,親赴朝鮮,一 下汽車就問:「志願軍在哪裡?傷病員在哪裡?」深得志願軍高級指揮員楊得志讚賞,楊將軍後來來上海,專程到華園看望媽媽……媽媽從朝鮮回來,以朝鮮人民的 生活為題材,移植、改編了朝鮮的古典名劇《春香傳》,公演於人民大舞臺;演出非常成功,每場演出觀眾都報以熱烈的掌聲。那時媽媽還自導、自演經過她移植、 改編的越劇《梁祝》……媽媽心情舒暢了三年。
但是良辰美景不長。很快,轟轟烈烈的公私合營,如火如荼。媽媽的私營劇團—— 解放初期如火如荼的「言慧珠劇團」,很快陷入困境,瀕臨散夥。「公私合營」?凡「公」均好嗎?媽媽習慣了市場經濟、藝術規律的固有軌道,「公」能行嗎?報 紙上天天宣傳「公」是康莊大道,「私」是獨木小橋。過了一些時段,更多的私人劇團加入了國營的行列,連一些當時有名的演員都成了國家幹部,拿國家工資 1300元,1100元。這區區1000工資對火熱火爆、月進萬金的「言慧珠劇團」算得了什麼?不單單是錢,更重要的是——媽媽進「公」後能像在自己的劇 團那樣,自己作主和自由發揮嗎?媽媽一向視舞臺為生命,進了「公」以後能經常有戲演嗎?這是她深為懷疑和憂慮的。大勢所趨,「言慧珠劇團」只得逐流。
逐流就能順暢嗎?東劇團不要她,西劇團不要她;一會兒混個「特約」,一會兒屈 從小劇團。1954年,北京的戲曲劇團搞體制改革,媽媽趕到北京,想進大劇團——北京京劇團,但受半年多冷眼。一個在舊上海、舊北平紅遍天的「平劇皇后 」、「女梅蘭芳」,竟被擠兌得像個見不得人的「小媳婦」。一個才藝雙全之明星,落到此等地步,令媽媽不禁唉聲嘆氣。更大的打擊是,她辛辛苦苦、滿腔熱情從 朝鮮移植過來的心血《春香傳》,上座率高、觀眾歡迎,卻被停演。為請求復演,她四處奔走,求領導接見,大風雪裡她像《春香傳》那樣被「冷凍」了幾個小時。 就這樣,媽媽消極了,團體垮了,身體也垮了。受屈,灰心,萬念俱滅……一死了之!依然是兄長言少朋救了妹妹,我的大舅救了我媽媽兩次命!媽媽醒來後的第一 句話竟是:「我要和文化部長通話!」回到上海後,從北京傳來話說,所有她在北京的遭遇一切不要外傳,以考慮影響。媽媽在文章中說:「不外傳,為了維護影響 可以的。可是事情總是瞞不住的。」更令媽媽憤怒的是,「在一些傳言中,說我是亂搞男女關係,生活腐化,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引自媽媽的文章。)媽媽一氣 之下,打算從此不唱戲了,連唱戲的「行頭」都賣了……媽媽二度自殺的消息傳到梅宅,梅夫人福芝芳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把媽媽接到梅宅,加以精心護理,終使 媽媽再次獲得新生。這是媽媽的第二次自殺。兩次自殺,均由哥哥言少朋回天。
第三次自殺,有丈夫在,但我的「好爸」俞振飛卻又「聾」又「啞」……1966年9月10日之夜,好爸是真的「睡不醒」?還是「一夜失眠」?
卿本佳人
「託孤」之夜
媽媽的自殺除了政治運動不可逆轉的因素之外,亦有夫妻情感破裂的推波助瀾,對此好 爸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1966年,我已是小學四年級了。9月10日「託孤」之夜的情景,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那一夜的詳情也是好爸俞振飛一直迴避的。 吃過晚飯,媽媽把我拉到她的房間裡(媽媽與好爸已分居多年),媽媽給我50元錢和一塊小黑板,還在我的小口袋裡塞了一塊手錶。「清卿,乖兒子,媽媽要到一 個很遠的地方去,」媽媽不停地摸著我的頭,「媽媽走後,你要聽好爸的話,明天是禮拜天,你到公園裡去玩。」媽媽哭著跟我說話,我呆呆地看著不停地用手帕擦 著眼淚的媽媽,「小黑板給你寫字,你要好好讀書;手錶給咪咪姐姐。」這一夜,是我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媽媽走後第二天,我就把這50元錢交給了好爸—— 因為在我的幼小心靈裡,媽媽不在了,好爸就是我最親的親人了。現在回想起來,在我童年的時候,也就是媽媽和好爸結婚後的頭幾年裡,好爸對我還是很好的,我 們「一家三口」相處得也是融洽的。因為那時媽媽在,好爸是住在媽媽買來的華園裡,就是為了博得媽媽的好感,他也會對媽媽的「心肝」好一點的,這是常理)。
媽媽吩咐完我以後,就拉著我來到了好爸房間,母子倆就這樣站在了我的繼父面前。 我見媽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來,清卿,給好爸跪下。」媽媽拉著我的手,看著我,要我也像她一樣,跪在俞振飛面前。我被媽媽慣得脾氣犟,有點兒不願 意。「清卿,聽話——給好爸跪下!」媽媽再次要求我,口氣有點兒懇求與命令的味道。於是我跪下了。媽媽對我說:「清卿,好孩子,你以後要聽好爸的話。」媽 媽對好爸說:「孩子交給你了,你要把他撫養成人。」好爸說:「我有飯吃,他也有飯吃;我有粥吃,他也有粥吃。」這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的了:你放心走好了, 孩子就交給我吧!向好爸交待完後,媽媽就把我領到了我的房間,讓我睡下,並跟我說:「乖兒子,你好好睡覺,我與你好爸再說會兒話。」媽媽的這句話,是她在 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這也是母親和她心愛兒子的訣別!說完,媽媽就離開我到好爸的房間裡去了。
媽媽說要「與好爸說會兒話」,在媽媽即將要離開這世界之前,她到底與好爸說了 些什麼話,真是天知地知了。所有見報的媽媽臨別前的話語與交待,都只是好爸給出的版本,兩個人的對話,只有活著的有話語權。後來,我曾聽保姆說過,在我睡 著以後,媽媽一直坐在我的床沿,默默地看著我,足足坐了半個多鐘頭。半個多鐘頭裡,媽媽和我說了多少話?我聽不到。媽媽要離開我,離開這個世界,心裏一定 翻江倒海啊!人間最淒是訣別。咪咪姐姐(徐常青,京劇演員,媽媽的乾女兒,長期住在我家裡——清卿注)告訴我,媽媽臨走前留下了五封遺書,給丈夫,給我, 給學校,給咪咪姐姐,給馮喆。給馮喆的一封信是由咪咪姐姐送去的,內容也是關照馮叔叔,在她身後要多關心她的兒子,想不到馮叔叔後來也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了。可惜,這五封媽媽留下的信,除了給咪咪姐姐的一封外,我至今也沒有看到其他四封媽媽的遺書,我也一直在找這四封媽媽留下的親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