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化市安江楓樹坪村。原氮肥廠家屬區,隔壁就是這家每日冒著滾滾濃煙的硅廠。
邵陽縣九公橋鎮廟山村11組。一位被檢出血鉛濃度超標的兒童,需服用290元一個療程的驅鉛口服液。
吉首市大田社區,71歲的熊家均。去年她家附近一家錳廠發生液氨泄漏事故,她被診斷為氨氣中毒。這次事故共導致近百人中毒,數十人住院。
懷化市安江楓樹坪村。原氮肥廠家屬區200多居民,在井水被附近釩廠污染後,每天到6里外的大沙坪擔水吃。
洞口縣石江鎮穿石村。農婦孫仁菊的雙腿,在田溝洗過後長出連片紅斑。農田附近是一家存在5年的電解錳廠。
記者踏訪線路。
這是繼湖南武岡血鉛污染事件之後,本報記者對湘西的又一次行走。
從吉首,經懷化,過洞口,再到邵陽。再訪湖南,並非要表明它有別於其他地區,惟一理由是,記者在8月對武岡的採訪中,獲得了更多關於當地的報料。
這是一次沈重的見證。在這條被稱做"湖南的肺"的天然綠色帶上,記者觸摸到一個個被熏傷的瘡孔,聽見大自然的呻吟和人們的哭泣。
環境專家所警告的"中國環境污染的後果,已到了集中爆發的時期",得到更迫切的印證。中國正承受呼吸之痛,爆發是長期漠視環境所結的果。
所幸的是,接連發生的大事件已引起中央重視,譬如陝西鳳翔,譬如湖南武岡。中國《重金屬污染綜合整治實施方案》已呼之欲出。環保部稱,方案正在修改中,有望於年內出臺。而11月20日,湖南省政府與環保部在長沙交流污染減排及重金屬防治工作,透露湘江流域重金屬治理專項規劃編製工作進展順利。
吉首大田社區
居民被化工廠包圍
60歲的老男人被鎖在屋中,送飯的老伴打開房門。
這裡還是夏天,9月,帶溫度的藥味瀰漫整個房間。高隆斌抬起頭,又垂下,力量已經從這個肺癌患者身上消失。
飯沒有吃,甚至沒被看一眼。58歲老伴楊長桂說,"天天就這樣,等死。"
交談已成為多餘,高隆斌很努力地坐起,但沒有動一下嘴唇。
這是湖南,風景美麗的湘西,被譽為"中國魅力城市"、"武陵山區明珠"的吉首市,東郊大田社區的原啤酒廠宿舍。
陳舊住宅樓的另一門洞,同樣60多歲的老人曹汝剛,也彌留在生命的邊緣,他患著同樣的病---兩年前被檢查出肺結核,今年已轉為肺癌。
和住宅區能遇到的許多居民一樣,34歲的田仁菊聲音沙啞,說話間或咳嗽,她努力用悶鼓般的喉嚨告訴記者,她家4口人,母親前年10月患肺癌去世,丈夫去年4月患鼻咽癌去世,如今7歲半的兒子和她都患上了咽喉炎。
"住在這一片的,幾乎個個都有呼吸道疾病,只是程度輕重不同而已。"她說。
田仁菊說話時,圍在身邊的幾位居民用手比劃著四周,"我們被化工廠包圍了。"
他們說的"我們",除原啤酒廠宿舍外,還包括原陶瓷廠、澱粉廠、州航運公司宿舍區的幾百戶近兩千居民,多為退休、下崗人員家庭。
9 月初,來到這裡的記者看到,原啤酒廠宿舍斜對門的一方斜坡,就是一家"湖南三鑫錳業科技有限公司";宿舍樓後山大約100米,是另一家"吉首市匯鋒礦業有限責任公司";沿公路直下往東幾百米的坡底,毗鄰著三四家門牌為"耀華錳製品"、"匯祥鋅業"、"德邦化工"、"吉×冶煉"等的冶煉化工廠,可謂四面楚歌。
工廠的煙囪在夏天的午後騰著黑煙,酸臭的味道飄蕩游離在空氣中。原陶瓷廠的魯女士將記者領到家中,指著二樓緊閉的窗戶說,靠南的門窗幾年都沒打開過,"不敢開,一開儘是些怪味道"。
敞開的門窗也結著黑灰,幾乎要每天打掃。魯女士說,這些化工廠白天休息,或是小規模生產,到了傍晚便滾出濃煙,通宵達旦。"有的是硫酸味,有的像輪胎橡膠味,刺鼻封喉,出不動氣,吸久了就頭暈。"
與三鑫錳廠僅隔堵牆的幾棟宿舍樓,扇扇鐵門鏽跡斑斑,上面還能摸到新鮮的綠色漆痕。住在這裡的盧婆婆說,鐵門才漆三個月,油漆就被空氣腐蝕而剝落。她指著樓上外窗同樣鏽蝕的防盜網:"只要是金屬的,防盜門、防盜窗,居民每年都要刷兩次漆。你看,這是去年刷的,現在已經腐蝕成這樣,更何況人呢?這都是我們長期受害的證據。"
為居民詬病最多的還是後山坡地上的"匯鋒"。這家掛名"礦業公司"的工廠,居民們說其實是煉釩的,毒氣尤為傷人。白天廠子休息,到夜晚就汩汩冒煙,"濃烈刺鼻的黃色煙霧,大熱天的晚上睡覺也不敢開窗,出不動氣。"
3年前,匯鋒來居民區建廠時,曾遭到居民強烈抗議,但今天它依然在那裡冒煙。
"我們被18家化工廠包圍,生活被極度污染。"這是早在2005年就被居民反映到"上級有關部門"那裡時一份報告中的措辭。報告主題為:"我們要環保、要安全、要生存"。
4年過去,材料的內容依然被這裡的人們四處投訴著。"我們被生產電解錳和其他的小化工廠包圍,長期飽受二氧化硫、氨、鉛、鋅、灰塵等污染,氣味難聞,傢俱腐蝕,栽下的果樹不挂果,我們每天就在廢渣、煙霧、噪音、灰塵中過著非人般的生活。"
居民懇請"各級領導在抓GDP的同時也關心和愛護我們普通老百姓的生命財產"。
據2005年的"不完全統計",當時患嚴重支氣管炎、肺氣腫的24人,咽炎、鼻炎的18人,偏癱患者2人,疑難雜症10人,其他病患者20餘人。婦女普遍脫髮。以前在居民中很少見到的呼吸道疾病,如咽炎、鼻炎、肺炎、支氣管炎、肺氣腫等患者逐年增多。
"特別要提的是,今年陶瓷廠一個從瀘溪來吉首的饒保全老人被釩鐵廠的煙霧所嗆,造成不適反覆住院,最後不治而死。"2005年的報告這樣說。
記者拿到2007年的另一份報告顯示,當年9月,由66戶居民集體簽名,再次向政府和環保部門發出呼救。但,宛若生活在難以觸及的死角,人們呼吸依舊污染如常。
2008年7月21日下午,坡下的耀華錳廠發生液氨大面積泄漏事故,居民回憶起來驚恐猶然。"附近的樹葉馬上就枯黃了。"事後不完全統計,事故共導致近百人中毒,數十人住院。周圍近十平方公里家禽、蔬菜、花草、樹木大批中毒死亡。
71歲的熊家均還留著當時去醫院拍的胸片,其診斷書寫道:患者因接觸氨氣後咽喉痛,咳嗽,頭痛,噁心,嘔吐,經診斷為氨氣中毒。熊家均事後住院21天。
居民楊友花7歲半的孫女向鈺瑩也住院20多天,到今年9月記者到來時仍不時咳嗽,楊友花擔心孩子已經落下了病根。
2008年的這次液氨泄漏事故,在湘西州環保局得到了印證。今年9月,該局監察支隊監察員張中林向記者回憶,當時耀華電解錳廠發生液氨泄漏,原因在於運輸人員操作開關失誤,他也這樣描述:氨氣所到之處植被盡黃,對人體有較長時間的影響。
監察支隊原副支隊長張黎勇,是匯鋒廠到居民區落戶後,處理居民投訴的環保人員。他說,2006年就曾接到由信訪辦轉來的居民投訴,他帶著隊員曾連續兩個晚上趕到匯鋒廠實地採樣。"檢測結果,二氧化硫有點超標,但總體情況是達標的。結果出來後,我們向州政府、省環保局作了回覆,也反饋給了居民,但他們還是不滿意。"
張黎勇說,匯鋒其實是釩鐵廠,而並非釩廠,兩者性質差別很大。"釩廠排的是氯氣,那個污染太厲害,從2008年起州政府就全面禁釩,炸掉了84家釩廠,再開釩廠,註冊資金最少一個億,而且要到省裡辦環評,目前我們轄區還沒有一家釩廠。"
居民反映,匯鋒廠和檢查人員"躲貓貓",檢查的一去就停產,一走又照舊。對此張黎勇顯得無奈,"檢測的結果和企業當時的生產狀況肯定有關係,如果我們去時企業規範生產,走了就超標排放,那我們也沒辦法。"
安江楓樹坪村
6里之外尋淨水
離開吉首,往南,汽車繼續在湘西的腹地行走。沿途蔥山綠水和馥郁空氣,潑墨著湘西的美。然而行程的另一端,卻是另一群被呼吸熏傷的面孔。
這是懷化,被譽為"湖南的肺"的地方,然而綠肺的這片肺葉---安江楓樹坪村原氮肥廠家屬區七八十戶200多居民,也陷入同樣被化工廠包圍的絕地。
楊遠鎮是居民推選的代言人,他見到記者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要呼吸。"
這片面積不大的老宿舍區,被三家化工廠--- 釩廠、鋅廠、硅廠所包圍。
離居民住宅僅50米,是一家沒挂任何門牌的釩廠。釩廠對面,是一家叫"洪江市紫源實業有限公司"的鋅廠。與釩廠、鋅廠相呼應,對居民區形成夾擊之勢、位於家屬區另一側的,是一家硅廠。
這是大白天,站在居民區中間,記者就能看到,隔壁硅廠煙囪冒出的濃密黑煙正大團大團向空氣中排放,走在廠區院牆100米外的馬路上,依然能呼入被嗆得窒息的味道。
鋅廠背後的一片莊稼地,原本是果園,由於污水滲透,橘子樹都死了。記者進入果園在地面可見滲入的古銅色污水。
楊遠鎮說,硅廠煙霧雖大,但沒太大毒性,污染最嚴重的還是釩廠。釩廠白天休息夜晚生產,晚上10點後,濃煙就從煙囪騰起,籠罩整個小區,灰塵會掉進居民住宅的屋頂和窗戶,對人有致命危害。
大約從去年開始,原氮肥廠家屬區的住戶就過起"挑水吃"的生活。原水塔水井被釩廠的煙塵所污染,去年起就被封掉了。居民只好每天推自行車或步行,到6里外的大沙坪去挑水吃。
2006年釩廠建到家屬區後,居民就開始不停向環保部門投訴。去年3月,洪江環保局曾到家屬區監測水源,結果氨氮超標。環保局當時給出建議:不要喝了,馬馬虎虎用還可以。
然而用井水洗過澡的居民反映,洗完後身上起紅疹子,會痒。
環保局曾建議居民安裝自來水,但原安江氮肥廠1997年倒閉後,留在這裡的職工家屬非老即病,喝自來水對他們是一種奢侈。
2009年5月16日,懷化電視臺《直播懷化》節目曾前來做過一次報導,但並未起到什麼作用。
記者來到洪江環保局,該局人士答覆,釩廠建廠未辦任何環評,"這是政府招商引資行為,如果環保局單方持否定態度,豈不是拖了政府後腿。"
環保局一人士還說,在我們這裡的基本上都是污染型企業。環保局本身就是政府下屬機構,如果當地政府為追求經濟指標而引進污染企業,單憑環保局是很難阻止的。
楊遠鎮說,去年,他聽工業局一位負責人說,釩廠老闆曾到工業局去告狀,作為政府招商引進的項目,管理部門也很為難。今年工業局換了新領導,曾答覆楊遠鎮說盡快解決,但一直都沒動靜。
"事件牽扯蠻寬,方方面面的,一時還解決不了。"最後,新領導對楊遠鎮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