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會後,我回到家門,怡楷已經先到了。她含笑問我:"你感覺如何,反動教授?"我看出她並沒被新的政治風暴嚇倒,到底久經考驗了。我說:"你不怕嗎?"她說:"怕有什麼用,反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回來的路上,有人跟我說,"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別理他們。"我心裏還是沒底。這個運動怎麼搞法,對我後果如何?再關牛棚,還是再送勞教?
第二天一早,我還是照常去上班。我先找到教學小組的組長,問他:"小丁,還要我上課嗎?"小丁是69級畢業生,一個出身農家的和藹可親的黨員。"當然啦,巫老師,你不上誰上?"他那樸實無邪的一笑讓我感到放心。在課堂上,我發現學生像平常一樣專心聽講。下午政治學習會上,大多數學生都作了千篇一律的發言,表示準備積極投入當前的政治運動,通過參加階級鬥爭提高覺悟,沒有人提到我或者正受到批判的學校領導人。外語樓的門廳裡貼了幾張大字報,只有張副教授的一張點了我和張春江的名。他指控魏書記助長"資本主義復辟",因為他在一次講話中曾表揚這兩名"反動教師"積極參加"開門辦學"。一位同事站在我身旁看這張大字報,笑著說:"老張又想撈政治資本啦!"有一些同事開始迴避我。在打字室,姓秦的乾脆不理怡楷了。他抱著孩子站在家門口,我路過時,他就直瞪著我,兩眼流露出"階級仇恨"。
怡楷和我稍感寬慰的是,至少一丁和一毛倖免於眼睜睜看著爸爸遭受新一輪的政治迫害。一村在一中上初中,每天上學穿過師大校園。這時候,行政樓四周貼滿了大字報。他放學回家路過那兒,常停留一下瀏覽大字報。有一天,他回家時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爸爸,你是白貓還是黑貓?"我感到莫名其妙。"一村,你什麼意思?"他說:"財務科長吳瞎子貼的大字報說,鄧小平講過‘不管黑貓白貓,逮著耗子的就是好貓'。魏心一把你調來任教,又強迫命令財務科支付你的旅館費,正是執行鄧小平這條資本主義路線。爸爸,你說吧,你到底是白貓還是黑貓?"我們父子二人都哈哈大笑。我很高興看到孩子也並沒給聲勢洶湧的運動瞎倒。
正當運動進入高潮時,一毛突然間從生產隊回來探親。我們看到她當然喜出望外,但也告訴她,選擇的時間不完全恰當。她滿不在乎地說 :"沒事兒,我已經全都知道了。那個姓許的女將到皖南各大學做報告,每次都要點爸爸的名。恭喜恭喜,爸爸!你現在是全安徽省的頭號反動教授,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有名。"她在高中時最好的朋友小王是本校體育老師的女兒,她是個愛好運動的假小子,天真無邪,有話就說。她聽說一毛回來馬上就跑來看她,一見面就說:"一毛,這幾個月我好想你。可我爸說我不能再跟你交朋友,因為你爸爸受批判了。"一毛說:"我無所謂。你自己決定吧。"我插話說:"小王,你爸爸也許說得對。你為什麼不回家去呢?"小王衝著我嚷嚷:"我才不幹哩,巫伯伯,除非你攆我走!"我們三人都笑開了。
大學和全國的心態都和文革早期大不一樣。大多數人對於沒完沒了的政治動亂和越來越艱苦的生活感到非常厭煩。儘管"十面紅旗"鬧得滿城風雨,學生和教師隊伍中很少有人對眼下的運動表現出任何熱情。許多中層幹部都憤世嫉俗,紛紛公開對目前整肅老幹部的運動表示不滿。全市街談巷議的是貼在大學一面牆上的對聯。上聯是"小平小平為國為民",下聯是"江青江青是個妖精"。普遍的感覺是中央的變化迫在眉睫,人人臉上都有"等著瞧"的神情。毛死後不到一個月,以他的遺孀為首的四人幫覆沒。新領導核心公開承認文革為"十年浩劫",是毛掌權後所犯的最嚴重的"錯誤",也是中共歷史上最嚴重的"錯誤"。然而毛仍然不失為"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中共當然永遠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
面對全校大部分師生的反對,"十面紅旗"拒絕撤退。後來學生們公開建議為他們開歡送會。模範煤礦工人們惱羞成怒,再次召開全校師生大會,揚言要在校園過冬。他們的頭目宣稱:"我們把棉大衣都帶來了。我們一定要把運動進行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不料,冬天還沒到,"十面紅旗"就灰溜溜地打鋪蓋回煤礦去了,連歡送會也沒開。
四
我從"四人幫"覆沒得到的意外收穫是以醫療照顧的形式出現的。十一月的一個上午,我正在上課,女副主任突然派人來找我馬上去見她,刻不容緩。我心裏不免又嘀咕起來。一見面,她就說:"巫老師,我們剛接到市血吸蟲病防治所電話通知,你必須馬上前往鏡湖區醫院住院,接受治療。兩年前你的化驗結果是陽性的。當時四人幫橫行,他們說:‘不要抓小蟲,要抓革命,'血吸蟲病的防治工作遭到破壞。現在,作為老年知識份子,你被安排優先接受治療。現在跟你愛人一道回家去,收拾一下,準備住院。"我感到莫名其妙。全省有不少地區流行血吸蟲病,但是我從來沒有任何症狀。為了防止任何差錯,我先去防治所要求確證。他們給我看我三次化驗有兩次陽性記錄。我探問是否可以重新化驗。值班的化驗員簡慢地說,完全沒有必要,而且暗示我對於黨對知識份子的關懷缺少正確認識。我再囉嗦免太不識抬舉了。
於是,我去報到,住進一間大病房,和十幾個其他中青年"同病相憐"。治療方法主要是每日滴注銻劑,這是毒性很強的危險品,療程一個多月。三組患者同時在三家區醫院接受治療。我們從小道聽說其它兩處有人在治療過程中死亡,其實死亡離我們也不遠。我們病房門口有一張破躺椅,常常有新死去的病人放在上面,等著送往太平間,因此我們有時在深更半夜被哀慟的哭聲驚醒。出院時,值班醫生警告我們:"你們的血液裡帶有大量的劇毒。今後一個多月,千萬不能摔跤,因為流血會造成當場死亡。"我耳朵裡響著這嚴厲的警告,回家後行動"謹小慎微",從來不敢越家門一步,到冰天雪地去冒險。
我出院回家幾天後,怡楷中午回來,發覺煤球爐子滅了,兩隻暖瓶都是空的。她一手提著一隻暖瓶,又冒著大雪到校園裡的鍋爐房去打開水。她去的時間比往常長得多,我猜想可能是由於天氣惡劣吧。但是等到她終於回來,我大吃一驚,看到她臉上和渾身上下都泥濘不堪,她用左手托著右臂。一村一手扶著媽媽,一手拎著兩隻沒有塞子的空暖瓶。原來怡楷提著灌滿開水的暖瓶回家的路上,在冰雪覆蓋的路上滑倒了,緊靠她左邊走的一個大塊頭女生倒在她身上,使她右臂肘猛撞地面。女生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就走了,只說了一句"我得趕一場電影。"怡楷的胳膊疼得鑽心,動彈不得,這時候一村剛好放學回家路過,把媽媽從地上拉了起來。現在她摔斷的胳膊疼痛不堪,必須有成人馬上陪她上醫院,而我是不能越雷池一步的。真是無巧不成書,正在這個時刻,一個年青的朋友小林從外地來,走進我們家的門。於是,在一村和這個天賜的小夥子一左一右扶持下,怡楷再回到風雪中去,在寸步難行的街道上艱難地往前挪,路上又滑倒了一次。到了第二醫院,她托著一隻斷臂,忍受著鑽心的疼痛、飢餓的煎熬,從一個科轉到另一個科,一直到晚飯後好不容易才將右肘的粉碎性骨折處理完畢。晚上十點多,她才在大風雪中走回家,上了石膏的傷殘的胳膊吊在夾板裡。父母雙雙病殘,剛十三歲的一村從此挺起胸膛,作為家裡唯一的男子漢擔當全部家務活,直到哥哥姐姐回家過春節才交班。怡楷從此不能當打字員,二月開始改教英語,一丁說:"這也算壞事變成好事吧。"
兩年以後,我因病住入位於當塗的解放軍86醫院,曾進行全面體檢。難得檢查的醫師很友好。他聽我說曾接受過血吸蟲病治療,就特地用直腸鏡為我仔細檢查。他並沒發現任何患病的遺蹟。
"你命大,沒有死於銻劑中毒。"軍醫總結說。
"但是我看到病歷上明明記錄著檢查結果,三次中兩次陽性"
"我知道,我知道。"軍醫帶著會心的微笑說。 "但是,如果化驗員沒有把用過的試管洗過,或是洗得不徹底呢?那是常有的事啊。" "在這片土地上要存活確實是沒完沒了的冒險。"我嘆了一口氣。 "被友軍的炮火打死打傷,戰場並不是唯一的地方啊。"軍醫又笑著說。
中共中央決定"撥亂反正",但各條戰線上的極左當權派還在頑抗。在教育戰線上,高等院校終於在1977年夏末恢復通過統一考試招生的辦法。全國積壓了多年的千百萬高中畢業生參加1965年以來的首次高考。錄取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一。一丁和一毛瞞著生產隊領導偷偷複習五門功課,準備應考,因為生產隊不願知青流失。他們在縣城參加考試回農村後還得為"資產階級大學熱"做檢討。一毛總算被安師大外語系英語專業錄取。一丁考試成績優異,英語得105分,卻成了"政審"的犧牲品。因為他父親當過極右份子,全國高校的重點英語專業都"礙難錄取"。連安徽大學也把他拒諸門外,因為知情者透露,"錄取他就意味著巫寧坤捲土重來"。他被安師大阜陽分校看中。所謂"分校"是阜陽師專的前身,為了適應目前的需要戴上了大學的"帽子",後來正名為阜陽師範學院。我這個含疚的父親到火車站去送他登程,眼睜睜看著壯實的大小夥子含著眼淚登上北上的慢車,前往有"安徽的西伯利亞"之稱的淮北"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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