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樹錚死後僅兩個多月,發生了"3·18慘案" 。
讓段祺瑞終生揹負罵名的,便是他在任北京臨時政府執政時所發生的這個"3·18慘案" 。魯迅先生所說的"民國以來最黑暗的一天"是這樣降臨的---
那天中午一時許,執政府衛隊旅參謀王子江說:"開槍吧!"
他是讓士兵朝天開槍的,但也許是士兵誤解了,也許是士兵中原本就有那種視學生生命如無物的兵痞。他們舉槍平射,造成了重大人員傷亡,當場死47人,傷 150多人。當時的執政府衛隊旅參謀長楚溪春在文章中回憶到,北京警衛司令部代司令李鳴鐘顯然無此思想準備,帶著哭腔問:"晴波(楚字),打死這麼多學 生,叫我怎麼辦?叫我怎麼辦?" 二人商量後趕緊趕往吉兆胡同段宅,向段祺瑞報告,而此時段祺瑞正在和少年吳清源下圍棋。他看見李鳴鐘便勃然大怒,厲聲說:"李鳴鐘,你能維持北京治安不 能?你如不能,我能撤你,我能換你,我能槍斃你!"李鳴鐘後退鞠躬,連聲說:"執政,不要生氣,不要生氣,我能維持治安,我能維持治安。"
從現在能見到的各種記載來看,段祺瑞是知道執政府被圍的,因為幾天來都是如此。但他並不擔心衛隊開槍,也不擔心人員傷亡,因為已經有命令,讓士兵"打不還 手,罵不還口",而且命令還要求在緊急時刻,也只許對天鳴槍,"嚇唬嚇唬那些學生" 。看來他不知道當時的傷亡情況,因為據楚春溪的回憶,他們進屋後便被搶過話頭,根本沒有張嘴的機會,否則段祺瑞即便再冷血,此時也應該守在電話機旁,而不 是在那裡下棋。但是段祺瑞接著說的一句話,等於是授人以柄,讓他再也脫不了下令開槍的干係。他說:"楚參謀長,你去告訴衛隊旅官兵,我不但不處罰他們,我 還要賞他們呢,這一群土匪學生!"
段祺瑞一向是個比較沉穩的人,但以上所引當事人的回憶,讓人明顯感到他急怒暴躁背後的茫然無助。兩個多月前徐樹錚被殺給他情緒上帶來的巨大波瀾恐怕還很難平復,他的狂暴和失態與此有關嗎?
我是上中學時在學習魯迅《紀念劉和珍君》一文中知道"3·18慘案"的,對於朝著手無寸鐵的學生開槍的政府以及它的代表段祺瑞,心裏有著揮之不去的厭惡,儘管現在有許多情節證明這開槍的命令很可能並非段祺瑞所下。
在過去,有關這一事件的一些記載我們是不可能看到的。一個重要的細節是:當段祺瑞得知執政府門前的傷亡數字後,他愣住了,跌足長嘆道:"我一世清名,毀於 一旦。"從邏輯上看,這不應該是下令開槍的人所說的話。隨後,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現場,面對地上的斑斑血跡長跪不起。
我不久前剛看到這一細節時感到十分意外,一直以來在我心中的一個劊子手的形象,如何與他的這一番舉動畫上等號?
讓我意外的細節還有:從這一天開始直到死去的十年間,段祺瑞長齋茹素,作為對自己的懲罰。晚年病重時,醫生勸他吃些肉食,以增強身體的抵抗力,配合藥物治療,被他緩慢而堅決地拒絕。
我還要引述的一件事應該不是多餘的,今年1月14日的《文匯報》上,有倪墨炎先生的一篇文章《魯迅並未遭段祺瑞政府通緝》。其論證之嚴謹,考據之詳盡,庶幾可成定論矣。
看與段祺瑞相關的史料,"3·18慘案"是避不開的,於是我就在設想這樣一種可能:假如徐樹錚不死,能給段祺瑞怎樣的影響?他是會推波助瀾,使事件發展到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還是能夠阻止慘案的發生?
前一種情況顯然是有可能的,但我設想的是後一種。
1925年,正是北京及全國的學生運動頻發之際,正在歐洲考察的徐樹錚,一直關注著國內的動態。期間他寫了《上段執政書》一信給段祺瑞,談的都是尊重愛護知識份子問題,他是有了什麼預感嗎:
反政以來,文教廢墜,道德淪亡,讀書種子日少一日。林畏廬(琴南)姚書節(永概)兩先生先後病歿,至為痛惜。樹錚闢地經年,奔走南北,兄姊親愛,死傷迭仍,皆為私痛,未至過戚。惟兩翁之歿,不能去懷,每一念及,輒復涕零。
信中,對林姚二先生,他請飭存恤。對柯劭忞、王晉卿、馬通伯、胡綏之、賈佩卿、陳柏弢等名宿,請求厚贈祿養。對梁鴻志、張伯英、張慶琦等文人得到良好關照感到高興。信的最後,他幾乎是在大聲疾呼了:
為長治久安計,練百萬雄兵,不如尊聖興學,信仰斯文義節之士。
時間提前到1919年,當時北京爆發了"五四運動" ,成千上萬的學生上街遊行,高呼愛國口號,要求"外爭國權,內懲國賊",要求取消"二十一條",拒絕在巴黎和約上簽字。而在徐樹錚創辦的正志學校,學生卻 被嚴禁上街遊行。徐樹錚當然不會讓他的學生去反對他所供職的政府,但這樣做的客觀結果是,正志中學的學生沒有一人被軍警打傷,沒有一人被軍警逮捕。而學校 的穩定,也讓徐樹錚騰出不少精力,在這一年把收復外蒙的事情給辦妥了。
但正志的學生並非生活在真空裡,他們被阻止外出,不能與其它學校的學生互為聲援,表達愛國意願,一時間也有許多不滿與抱怨。徐樹錚聽說後,專門到校,耐心 地向學生解釋:我辦學治校,以忠愛為主。忠是忠於國事,愛要愛保民生。但你們現在都還太小,還在稚年,離為國為民做事的年齡還遠。你們如果將來要想對國家 和人民盡忠盡愛,除了現在好好學習,不能去做別的什麼事。
在徐樹錚的祖輩、父輩時,尚家境寒微,靠其父徐忠清窮年授讀,收入漸豐,使徐樹錚自小衣食無憂,有條件潛心問學。但他畢竟是由社會最底層的農村走出來的, 他知道那個年代裡培養一個讀書種子是多麼難得,他也知道一個尋常人家能出一個讀書人是多麼不容易。可惜,他死在"3·18慘案"發生之前,我們只能看到他 這樣的一些言論,而無從測知作為當事者他會有怎樣的動作。
二
段祺瑞和徐樹錚在政治上都被視為親日派,段雖擔此名聲,但晚年大節不虧。徐樹錚留學日本,後在段祺瑞政府中握有軍事實權,注定是被日本政府重點關注拉攏的 對象。事實上徐樹錚和日本的關係也確實緊密,他的日本同學有不少進入政界軍界,他曾多次出訪日本,備受禮遇。說他"依靠日本扶植,在當時的政壇上縱橫捭 闔"絕非虛語。但在1914年,徐樹錚卻在暗中做了一件十分不利於日本的大事。
這一年的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對德宣戰,出兵山東,攻打德國經營多年的青島。中國開始時是保持中立,而徐樹錚卻以掌控陸軍部的便利,利用駐濰縣部隊調防的時機,偷偷地給駐守青島的德軍運去了整整一列車的軍火,以助德軍抵抗日軍進攻。
要想辦成這件事並且不被日方發覺,必須得到當時的山東將軍靳雲鵬的協助和掩護。從二人間頻繁往來的密電中,可以概括出他們就此事的前後問答。
靳雲鵬:我們是守中立的,怎麼好用軍火接濟其中的一方?你一向親日,怎麼這一次卻反對日本?你瞞住總統總長(袁和段)幹這件事,萬一事情泄露了怎麼辦?
徐樹錚:日本是中國最強大的鄰國,中國是個積弱的國家。在最近一二十年內,中國想有任何作為,只要得不到日本的諒解,就沒有一件事能夠做成,這是我的態度 不能不親日的原因。但日本絕非中國的朋友,它不會要中國富強。將來真正能成為中國朋友的,只有美國和德國。現在德國處在危難之中,這件事辦好了,兩國會成 為患難之交。這事決不能和總統總長說明,事成則對國家有好處,失敗了就拿我個人來治罪,不至於耽誤國家的大事。
徐樹錚最終說服了靳雲鵬,事情辦得也還順利。日本人沒有察覺中國陸軍當局在暗中算計他們,段祺瑞事後也認為徐樹錚的做法很對。在德國人方面,雖然沒有因此守住青島,但內心卻對中國深為感激。
這件事在當時無疑是天大的機密,一旦泄露,以日本人的陰險凶殘,後果很難預測。所以此事除了徐靳二人以及後來的段祺瑞之外,無人知曉。1932年徐道鄰從 德國學成回國,在家收拾東西時,從父親的一個舊文件箱裡,找到一個卷宗,裡面全部是徐樹錚和靳雲鵬1914年就此事的來往密電。雖然已時隔18年,徐道鄰 仍覺得不便披露,直到1961年,他才在臺北將此事公開。
在中國,"親日" 無論如何總是不好的名聲,徐道鄰會不會為父親粉飾,編造了這樣一件事情?從事歷史考證和研究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孤證" ,畢竟這樣一樁可謂是非常重大的事件,只由徐道鄰一人說出,並無任何書籍史料作為佐證,能可靠嗎?
我個人認為這件事的真實性不成問題,徐道鄰如果想證明他父親並非如外界所傳是如何的親日,那非常容易,他只要說自己曾在家中聽到過父親怎樣大罵日本就可以 了。張作霖就這樣罵過,曹錕吳佩孚也都這樣罵過。我早年看有關北洋軍閥內容的書,在認定張曹吳都不是好人的同時,也常常被那罵聲所感染,覺得他們畢竟還有 中國人的血性,中國人的氣節。所以,徐道鄰實在沒有必要去編造這樣一件大事,這需要每一個細節都能說通,不出破綻,這幾乎沒有可能。而實際上徐道鄰在回憶 中寫到徐樹錚的事情時,都還比較客觀。比如他常常引用陶菊隱《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的有關內容,無論陶對徐樹錚的用詞如何不堪,他也一字不動,原樣照 抄,為的就是真實和準確。
1925年6月徐樹錚以"考察歐美日各國政治專使"的身份訪問德國,受到了超格的接待。德方專門安排綠衣警察為其作隊列行進表演和技能訓練表演,德國陸軍 則分為紅藍兩軍舉行野操。步馬炮隊全部出動,大炮轟鳴,軍威嚴整,只為供徐樹錚檢閱。德國克虜伯兵工廠還把一套完整的大炮製造藍圖無代價地贈送給他(這份 藍圖在徐樹錚廊坊被殺後下落不明)。徐道鄰認為如果沒有1914年的密送軍火一事,就不好理解德國會這樣隆重地對待他父親。
這裡還需要說一下靳雲鵬。此人曾任北洋軍第五師師長,山東都督,陸軍總長,1919年後還兩度出任國務總理。在段祺瑞手下,他和徐樹錚、傅良佐、曲同豐 (一說吳光新)四人是其得力干將,並稱為四大金剛。但徐樹錚太善於玩權弄政,且有時心胸狹窄,在皖系內部也四面樹敵,結果和靳雲鵬的關係到了勢不兩立的地 步,而段祺瑞又總是偏袒徐樹錚,最終導致靳雲鵬叛出皖系。
三
我在查看徐樹錚的相關史料時,最注重的當然是把他放在民國歷史的大背景下,看一個安徽蕭縣的農村青年是如何通過自己的努力,從少年的苦讀,到青年的際遇, 到中年的翻雲覆雨,直到手握執掌中國陸軍的大權,然後是生命的戛然而止。大時代的波峰浪谷,使個人的命運在其中漲漲落落,起起伏伏。
此外,作為與他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我同樣也關注著有關他們生活中的一些細枝末節。
比如徐樹錚與段祺瑞的關係,徐樹錚與張伯英的關係,以及張伯英與段祺瑞的關係等等。以前我們看到的北洋軍閥,總是歷史教科書上的人物,總是政治舞台上的人物。即使在定性準確的情況下,我們看到的也往往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的、圖解式的形象。
他們有血有肉的一面,他們喜怒哀樂的一面,都因為他們反面人物的身份而被棄之不顧,這往往影響到我們的價值判斷,從而很難對他們做出全面完整的瞭解。
徐樹錚21歲時初遇段祺瑞,到46歲被殺,跟隨段25年,忠貞不渝。他一生為段祺瑞出謀劃策,但也有背著段自行其是的時候,凡為此類,必屬膽大妄為之舉, 所以他要瞞著段祺瑞,而為段所知後,也必遭嚴斥。但這樣的事情在他一生中不會超過三次,其中殺陸建章是一次。1903年底袁世凱成立中央練兵處時,下設三 個司,段祺瑞為軍令司正使,陸建章為軍學司副使,而徐樹錚當時僅在段的手下任文案,也就是秘書之類。所以後來陸建章雖然惡名昭彰,但徐樹錚殺他,仍是讓段 祺瑞感到匪夷所思,無法接受。而就在這一年的2月,徐樹錚還做過一件事,也讓段祺瑞大為光火。
1918年2月的一天,一條大船載著兩萬七千支新式步槍及彈藥由日本駛抵秦皇島,這是段祺瑞任總理時和日本簽訂的軍械借款的一部分。除一批要調撥晉陝兩省 的部隊外,總統馮國璋還打算用中央支配的一部分擴充自己的嫡系部隊,而段祺瑞也打算用它來建立自己的參戰軍。徐樹錚在陸軍部,很容易就得知了這一消息。他 密電張作霖,事先籌劃,周密部署,竟然在馮國璋派來的接收軍械人員的眼皮底下,倒掛車頭,一車軍火駛往關外,到了張作霖手裡。徐樹錚後來還做過奉軍副總司 令,這是張作霖給他的回報。而當時段祺瑞卻氣壞了,他不大看得起鬍子出身的張作霖,更不願因此被馮國璋誤會,他指著徐樹錚的鼻子訓斥道:"你這是教猱升 木!"徐樹錚受段祺瑞寵信慣了,不大怕他,應聲答道:"長江三督升木,是誰教的他們?"竟讓段祺瑞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長江三督"指的是江蘇督軍李純、江西督軍陳光遠和湖北督軍王佔元。三人都是馮國璋的親信,但在提拔、任用三人的過程中,段祺瑞都出過力。等到孫中山發動 "護法戰爭",段祺瑞應戰,準備武力平定西南時,身為北洋軍的長江三督卻突然通電主和,導致北洋軍內部分化,段祺瑞失敗並提出辭職。徐樹錚所指,就是這件 事情。
"教猱升木"語出《詩經·小雅·角弓》:"毋教猱升木,如塗塗附",大意是教唆壞人做壞事。
你看看,這就是讀過私塾的好處,連罵人訓人都引經據典,段徐二人於國故之熟,也由此可見。
張伯英就是另外一種情形了,因為和徐樹錚的關係,加上學問在身,段祺瑞對他優遇有加。但他又不像徐樹錚,和段畢竟遠了一層。段祺瑞當政期間,經常會邀請一 些人來吉兆胡同家中做客,下下棋、寫寫字畫、吃頓便飯。所請者或是各界名人,或是自己的下屬,張伯英兩頭都佔著,是其中的常客。有一次張伯英看段祺瑞下圍 棋,作為助興而即席賦詩,並書寫下來送給了段祺瑞:
哪知蝸角觸蠻爭,且向松窗試一枰。此局輸贏從變幻,老夫心跡總光明。閑中不露驚人著,戶外時聞落子聲。弈罷自騎白鹿去,砉然長嘯海雲平。
這 樣的詩放在唐朝該屬於應制詩了吧?但張伯英不是上官儀,詩中沒有明顯的阿諛之詞,倒顯得樸拙有野趣。張伯英是個純文人,本身也不諳此道,他對做官並無興 趣,不用去奉承什麼人,但重要的還在於段祺瑞的脾氣與個性。段為人樸實無華,不聽好話,不愛戴高帽。甚至不抽,不喝,不嫖,不賭,不貪,不佔,人稱"六不 總理"。曾任江蘇督軍的齊燮元有一次送給段祺瑞一套鑲嵌有各種寶石的圍屏,段的家人看了都驚聲尖叫,愛不釋手,段卻黑著臉,一擺手讓齊燮元拿走。還有一次 馮玉祥給段祺瑞送禮,段把值錢的東西都退了回去,只留下其中順帶的一個大南瓜,吩咐廚房做了全家一起食用。
段祺瑞因為不蓄私財,下臺之後生活上即刻捉襟見肘。晚年寓居上海時,只能靠蔣介石建議南京國民政府每月提供的生活費過活,不得不將家中佣人大多辭退。
張伯英是在段祺瑞下臺後緊接著提出辭職的,時間約在1926年的4月中下旬。選擇這個時間,除了因徐樹錚之死和"3·18慘案"帶給他的心灰意冷之外,還表明瞭自己要與段祺瑞共進退的一種姿態。他是由徐樹錚舉薦給段祺瑞的,這樣做也是對亡友有一個交待。
張伯英是什麼原因辭職今天來看已經不重要了,那個年代不缺政客,缺的是文化大師,所以,他辭職的選擇真好。
四
徐樹錚在從政期間,任用了不少徐州人,這很自然。李鴻章看上段祺瑞,段祺瑞看上徐樹錚,與地域上的相近多少有些關係。徐樹錚鄉土觀念很重,他任用的這些徐州人,或為自己的同窗好友,或從其父徐忠清學習,其中重要人物及任職情況如下:
張伯英,徐樹錚幼時同學,徐忠清的學生,歷任北洋政府陸軍部秘書,政府副秘書長,大書法家,碑帖鑑賞專家。
褚其祥,徐樹錚日本士官學校同學,徐任西北邊防軍總司令時,他任第三旅旅長。1925年曾隨徐赴歐美日考察。徐樹錚廊坊被殺時,他是同行隨員,先被拘押,後來放行。
臧蔭松,徐忠清的學生,北洋政府陸軍部秘書,安福國會議員。1912年徐樹錚創辦《平報》,他兼任總編輯。
張 慶琦,徐忠清的學生,1915年徐樹錚在北京創辦正志中學,張任學監,後接任校長。正志中學後改名成達中學,約在1929年停辦。在這所學校的校址上,解 放後辦起了首都師範大學附屬中學,而師大附中也把正志中學作為學校的前身,並曾於前年為校慶一事專門派員來徐州,尋訪瞭解徐樹錚的生平。
宋 子揚,徐樹錚日本士官學校同學,正志中學軍事總教官。學校一位名叫關德懋的學生,40多年後回憶宋子揚,說他"平易近人,無疾言厲色,深得學生之愛重,任 教最久"。後任西北邊防軍第二旅旅長,為皖系主力部隊之一。1925年曾隨徐樹錚赴歐美日考察。如今在徐州圖書館工作的宋琴女士是宋子揚的曾孫女,我去那 裡看書查資料,承蒙她給過許多幫助。
看一看徐樹錚任用的這批人,均是學有所長,都能勝任自己的工作,所以恐怕不能完全說是任人唯親,拉老鄉關係。能夠說明這一點的是,徐氏家族也有子弟,也有親戚圈子,卻從未有人因徐樹錚的關係得到過一官半職。徐州的地方史學者董治祥先生曾給我說過這樣一個故事:
徐 樹錚的二哥名叫徐樹鐄,他看到張伯英去北京任職後,心想外人你都能給個官做,自己的哥哥還有什麼說的。於是電告徐樹錚,他也要擇日進京。徐樹錚一聽慌了, 心想我這二哥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了抽大湮沒別的本事,你來能幹什麼?於是急電山東督軍靳雲鵬:一定設法將二哥留在濟南,萬勿使其入京。靳雲鵬忠於所 托,在濟南車站接來徐樹鐄後,命手下軍官輪流陪他,遍游濟南的風景名勝,遍聽濟南的南北大戲。並由督軍府出錢,換著館子宴請他。這一下就是兩個多月,吃也 吃了,玩也玩了,看也看了,實在找不出理由再留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徐樹鐄上了北去的火車。
這天徐樹錚正在北京家中剃頭(徐歷來留光頭),剛剃了一半,只聽門房來報,說是二大人到了。徐樹錚一聽,顧不得頭沒剃完,拔腿就跑,找個地方藏了起來。徐州老一輩人提起這事就笑,說徐樹錚寧願剃個陰陽頭,也不給他哥哥找官做。
我去年十月去尋訪徐樹錚的故居時,曾在醴泉村和徐樹鐄的一位孫子有過交談 ,他說我"俺家的事你知道得還怪多來"。我想起董先生說的故事,心裏說你爺爺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卻忍住笑沒敢說出來,怕惹來"辱我先人"的呵斥。
飲 食起居方面,徐樹錚也完全保留了徐州人的習慣。他一生都說地道的徐州話,家中所雇男女僕人也都一律說徐州話。徐櫻說她父親每天總有一頓飯要吃徐州的烙饃, 開始由母親夏宣來做,後來才換成從徐州雇來的女佣。吃烙饃時卷的幾種家常菜有:黃豆芽燒粉絲、蘿蔔絲煎的蘿蔔魚、饊子加辣椒醬或椒鹽大蔥。他是個吃遍了大 酒店的人,每次在家裡吃到這些飯食,卻謂勝過山珍海味。
徐樹錚每次回家,在徐州都成了大事,徐州的最高軍政官員也就聞風而至。徐櫻 後來回憶說,父親回家後,第一頓飯必是駐軍首領(比如張勛)和徐州的最高官員送到家裡的一桌酒席,從徐州最好的酒店定做。之後除了早飯時間,就看不見父親 人了,中飯晚飯,總是有人在外宴請。徐櫻還回憶到,1919年3月她祖母去世,徐樹錚回家守喪只過了頭七,便被大總統徐世昌急電召回。秋季出殯倒是排場極 大,從徐州城到醴泉村的五十里路上,沿途都是輓聯、花圈、祭帳、路供,沿途都是看熱鬧的人和維持秩序的士兵警察。送靈隊伍的最前面,是大總統徐世昌寫的橫 匾"教子作忠"。徐樹錚送靈到醴泉村,返徐州的當晚就回京供職,走前去和大哥徐樹銜告別。這大哥和二哥有同樣的嗜好,正橫在床上抽鴉片。徐樹錚最痛恨人抽 鴉片,一向嚴戒子女部下連紙煙也不許抽,此時見狀,一聲不響走近床前,把玻璃燈罩輕輕取下,然後把黃銅煙燈座和鴉片煙槍往地上一摔,出門上車就走。徐樹銜 追到門外跳腳大罵,叫嚷著要鬧到北京大總統府,他罵的話有意思,說徐樹錚是"犯上作亂"。
官場之外的徐樹錚,一點兒飛揚跋扈的樣子 也沒有。他和上級、平級的關係都很難搞好,和下屬在一起時卻不拘形跡。他大才在胸,平時談吐時雅時俗,只看分什麼場合。1925年10月,在結束歐洲的考 察後,考察團乘船由法國越大西洋去美國。徐樹錚在船上的一次晚餐時突然對全團人員說:"我有一個上聯,只四個字,‘開公事房',你們誰能給對出來?"眾人 都沒見過這樣的對聯,不知何意,一時無人說話。徐樹錚說:"你們倒過來讀呀。"於是大家都笑。一位名叫朱佛定的團員後來對出"了私情案",倒讀為"案情私 了",徐樹錚說對得不錯。因為朱是學法律的出身,徐又說他"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 。
五
徐樹錚事以師禮的張謇,倒是真當了幾天袁世凱的老師。張謇早年曾任淮軍吳長慶的幕僚,袁世凱投奔 吳長慶後,隨赴朝鮮,吳曾讓他跟隨張謇讀書。吳死後,袁張二人分手,張謇重入科舉考場,1894年中了狀元,名滿全國。之後,他在家鄉南通興辦實業,開大 生紗廠,投資鐵路航運和文化教育事業,1913年任袁世凱政府的農商總長。毛澤東曾說:談到中國的民族工業,我們不要忘記輕紡工業的張謇。
徐樹錚死前半個月,在張謇家過了三天。1925年11月中旬,徐樹錚結束對歐美日的考察回到上海,受到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的盛情款待。12月17日,二人同往南通拜訪張謇,三天時間裏浮觴竟日,暢言國事。19日,徐樹錚辭別張謇,經上海乘船至天津轉赴北京。
這是徐樹錚的最後十天。
據張謇日記:12月30日晚,他在家中的"覺園精舍"小酌,時值夜半,身倦神疲,和衣而臥。恍惚之中,見徐樹錚立於窗前,神情黯淡,口中念著詩句:
與公生別幾何時,明暗分途悔已遲。戎馬書生終誤我,江濤澎湃恨誰知。
張謇驚醒,而詩句分明,急忙燈前錄出,復誦一遍之後,擲筆嘆到:"徐又錚必有事故!"果然兩天後報紙送到,徐於廊坊被殺的消息赫然在目。張謇感慨不已,揮淚填詞,把一首《滿江紅》寫給了他的這位小友:
策蹇彭城,看芒碭山川猶昨。數人物,蕭曹去後,徐郎應霸。家世不屠樊噲狗,聲名曾雋燕昭馬。戰城南,小怯又何妨,能為下。
將玉帛,觀棋暇。聽金鼓,橫刀吒。趁續完騫傳,更編尊雅。反命終申知遇感,履凶不論恩仇價。好男兒,為鬼亦英雄,誰堪假。
陪我同去蕭縣醴泉村的兩位朋友,吃驚地看著我在徐樹錚的墓前佇立良久,口中唸唸有詞。這個時節,儘管陽光明媚,但涼意難驅,在我的四周秋氣漸濃。那一時刻, 我一段時間裏所看過的關於北洋軍閥、關於徐樹錚的史料一起湧來,數百萬字在腦子裡圍著徐樹錚的樣子旋轉。我好像是說這些年來除了前莊後村的孩子來此嬉戲打 鬧,還有常年在此耕作的你的後輩鄉親默默地從旁而過之外,你的墓前大概已經多年無人像我這樣長久站立了。對著墓中人,我把張謇的《滿江紅》默誦了一遍,還 想把康有為給他寫的輓詞也默誦一遍,但當時想不全了,回來後查了一下,略如下:
其雄略足以橫一世,其霸氣足以橫九州島。其才兼乎文武,其識通乎新舊。既營內而拓外,翳杜斷而防謀。又揚歷乎域外,增學識於四洲。......假生百年之前,為人龍而寡儔。哀世亂而內爭兮,碎明月於九幽。
(感謝徐州圖書館宋琴女士、盧潤生先生對本文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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