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瞭解她的處境,反正沒毛的鳳凰不如雞,就把她介紹給了地主。有人提親,又是地主,管她小老婆大老婆的,不過窮日子就行,她和全家就高興地答應了。令她驚奇的是,對方提出的良辰吉日竟然是她的生日那天。就這樣,17歲生日那天妞兒出嫁了,英姿煥發。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說得是骨頭。要說人呢,那就是骨氣。她老爹不忍心不給女兒置嫁妝,雖然兩手空空,還是到縣城看看有沒有啥法子。經歷豐富的他總認為天無絕人之路。國民黨的縣長要逃跑去臺灣之前把所有的家當拿出來賣,反正帶不走。啥都有人買,唯獨一個穿衣鏡沒人要。一來這玩意不好搬回家,二來大家都窮得餓肚子,哪有那份閑心照鏡子?難道自己不認識自己了不成?何況兵荒馬亂的,顧命要緊。
可這個大鏡子著實讓老爺子流連忘返。他這麼琢磨著:人家是地主,雖然說女兒是給人家當小老婆,可咱當年也不比人家差,陪嫁妝就得賠這等高雅的東東,也讓女兒過門後不被小視。一問價碼,賣主說你給個價。那年頭大鏡子可是富裕人家才有的奢侈品,可他兜裡沒錢,便到街上轉悠,常趕集總能碰上親家,說不定能找到有錢的朋友。不旋踵,他看到了表哥,便支支吾吾地說出了自己借點錢給女兒買嫁妝的意思。畢竟曾經被表弟接濟過,表哥也不好回絕就答應去那裡看看。表哥知道借給他這個錢是肉包子打狗,便說是自己要送的結婚禮物,這個表哥算是有心計之人。他便自己跟賣主去討價還價,能省就省。老爺子就抱著大鏡子五步一頓十步一歇地回了家。
地主家張燈結綵,好不熱鬧。這可是中秋節加大喜之日,雖然沒人提及這天也是她的生日,有誰在意小老婆的生日呢,當然除了她本人外。打開嫁妝一看,著實讓客人們吃驚,當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用布包著的穿衣鏡都送過來了。這小老婆很有面子,大老婆也不敢放肆,再說了當初人家也是大戶人家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夕旦福禍,全在一夜之間。說不定哪天自己也會虎落平陽呢。過門後小老婆的日子還算和諧。
從此,每年的中秋節就成了小老婆三慶之日,節日、生日、結婚紀念日,哪樣她都忘不了。事實上她跟地主只生活了不到三年,地主就被鎮壓槍斃了。身體本來就不好的大老婆聽說丈夫被拉去槍斃,就被嚇死了。有人說大老婆死的比地主還早一個時辰呢。小老婆從此便成了小寡婦。
我聽到這裡便插話問他:"哪村沒有殺死地主,小老婆成為小寡婦的?你這故事算啥新鮮?"他立刻說:"潤濤老弟,你別著急。精彩的故事在後面呢!"我才硬著頭皮聽了下去,畢竟這類事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一邊回憶著往事,一邊眉頭緊縮,應對著我想聽下去的眼神繼續著他的訴說:"說來也不怪,村裡富人少,娶不起倆老婆,一說小老婆就是指她了;說來也怪了,這村就她一個小寡婦,是不是年輕的寡婦都改嫁了?反正老寡婦倒是不少。可一說小寡婦都知道說的是她。"
這個大家都知道:寡婦門前閒話多,寡婦門前是非多,寡婦門前流氓多,寡婦的日子不好過:素有"踹寡婦門,挖絕夫墳,流氓有了權勢就被奉為神。"的說法。說的就是見軟就欺,見勢力就低頭。傳統文化好話說盡但可信的不多,本質上就這個事當真。
也說不清啥原因,地主的大老婆不生孩子,地主便天然地認為是女方的過,這也是他娶小老婆的用意之一。小老婆也讓地主失望,肚子一直癟癟的。地主被鎮壓後,只給小老婆兩間原來的工具房,大瓦房成了大隊部。地主的家產頗豐,但都是些牲口、農具、糧囤什麼的,也有一些瓷器類的。瓜分起來十分棘手,怎麼個分法都不能均勻。最後只好論件,除了牲口歸大隊稍後處理外,其它的就按照全村的戶數,每戶都有一份,能得到什麼,就憑你抓的紙條了。
看著我點頭,同事口氣堅定地對我說:"潤濤,你要知道那時候大家都很窮,都怕抓著那個大鏡子,因為它沒法比得上一件衣服或一個鎬頭、一個鐵爐子什麼的。哪怕一雙鞋,也比那玩意實用。拿到縣城去賣吧,那薄玻璃十有八九會碎了。可總有倒霉的,這個倒霉的不是別人,就是小寡婦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她的鄰居---張嬸的丈夫。"
張嬸一個勁的嘮叨:"臊老頭子!你的手怎麼這麼臭?抓不到鐵鍋,抓個鐵鏟子也比這麼個照妖鏡強啊!"氣頭上端是忘了那大鏡子不是照妖鏡,而是自己的好友的陪嫁呢。這麼說好友不就成了妖?想到自己口誤,立刻又補充了一句:"你抓到了那個沒用的東西,是不是你想找個年輕的成天想著照鏡子的小妖精?"說完後,一琢磨又不對,只好乾脆住嘴得了,反正生氣也沒用了,眼看著人家把有用的東西拿走了。
小老婆跟娘家父母和哥哥商量,乾脆回娘家待嫁,那三間破房就不要了。在這裡地主小老婆的身份讓她抬不起頭來,回到娘家,那就是貧農了。臨走前收拾一下東西,鄰居張嬸過來了。看到自己的好友就這麼走了,張嬸覺得很失落,便說:"把你那穿衣鏡帶走吧,我家裡挂了一夜就摘下來了,因為晚上看著害怕,不習慣。沒有受不了的罪,但有享不了的福。這穿衣鏡的福分我還享受不了。那鏡子在門後邊斜立著呢,不知哪天就被碰壞了。你拿走也算是物歸原主,我也省心了。"
小寡婦一聽便說:"張嬸,那哪成啊!你抓到的就是你的,等你女兒大了陪嫁妝時賠她這個穿衣鏡很好的。我改嫁就是二等貨了,還講究什麼穿衣鏡不穿衣鏡的?好女不嫁二夫郎呢。我就這個命了。越講究越遭,得認命啊。"
張嬸不信邪,覺得漂亮的小寡婦肯定會找到一位好男人,便認為小寡婦的話是客氣,便說:"你拿走是幫了我的忙。這是你的,要是別人的,我早把它摔碎了。你要是不拿走,我真的把它摔了。"
看到張嬸如此真誠的話語,小寡婦正在收拾麵粉,發現還有一瓢子白面竟然沒被發現,便說:"張嬸,我不能白拿你的東西,要不這樣,你把這瓢子白面拿回去,這叫貨換貨兩頭樂,行不?"張嬸說那多不好意思啊。小寡婦說:"沒啥不好意思的,你要同意咱就換。這樣,我心裏過得去。"無奈,張嬸用那個沒用的她害怕的大鏡子換回了一瓢子饞死人的白面。
小寡婦哪裡知道,當時鎮壓反革命後有一個縣發現被鎮壓的地主的孩子寫下了誰誰瓜分了他家的哪件財物,等於是變天賬性質,立刻引起了黨中央的注意,這就是當時著名的"抓變天賬"運動。所有被鎮壓的地主和壞分子,一律遭到抄家、訊問,看有沒有變天賬。有變天賬的,格殺勿論。可一來不是所有的地主的孩子都識字,二來都嚇得魂不守舍,哪敢寫什麼變天賬。三來誰家拿的啥財物,看到了就忘不了,而且是每人一份抓到的,你寫下來何用之有?所以,查來查去,全縣也沒有查出有變天賬的。
縣委書記不高興了,殺了二百多,就找不到一家有變天賬的?那我們如何向上級交代?
功夫不負有心人,聽說小寡婦識字,那她很可能就有變天賬。縣裡就派人立刻到她家搜索。小寡婦剛接到張嬸送回來的大鏡子,跟張嬸閒聊,就是讓她娘家哥哥幫忙把這個大鏡子拿回去,她自己怕是不行。就在這節骨眼上,縣裡的人到了。屋裡的東西早已瓜分完了,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大鏡子非常耀眼。縣裡來的人翻來覆去地找也沒有找到任何筆墨,家裡連一張紙都沒有,但看到倆女人在大鏡子前估計這個大鏡子裡邊有內容可挖掘。帶隊的村裡的黨支部書記說這個大鏡子是張嬸的,不知張嬸拿到這裡幹啥。張嬸不知道縣裡的人是查變天賬的,就把白面換大鏡子的事說了。
"老兄,你不用說了。後面的細節我都猜得到。"我告訴同事。他說:"潤濤,我姑姑被槍斃的那天,張嬸實在受不了了,立刻瘋了,在大街上一絲不掛地大喊大叫個沒完。"我本來以為故事到此就結束了,沒想張嬸那碼子事。聽他這麼一說,我立刻打了個冷顫,用文學家的話說,那叫"不寒而慄"。
當我被張嬸精神失常的故事打擊的蒙頭轉向後,我的頭腦凝固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裏,唯有同情的淚水在眼裡晃蕩。小寡婦被槍決的故事倒沒有給我造成打擊,畢竟這類事太平常了。鎮壓反革命一役官方數字就是70多萬人被殺掉了,平均每個縣350人。一個縣就相當於一個六四。六四死了幾百人,民運們都折騰20年了,按照這個計算,毛主席殺死餓死整死的人是以千萬計的。就算這個不起眼的鎮壓反革命所殺的70多萬,也是六四的兩千倍,那要折騰4萬年!可張嬸是命運的捉弄,原本沒她個貧農什麼事的,也給毀掉了。毀掉了的不僅是她自己,她的丈夫孩子該是何等痛苦?她的父母親人該是何等悲哀?好端端的一個家庭就這麼給毀了。當初她要是抓到一雙襪子也行啊,偏偏抓到了這個沒用的大鏡子。
"潤濤,你知道嗎?我姑姑被槍斃的那天剛好是中秋節!中秋節成了她的生日、她的結婚紀念日、她的祭日。我們家從此在中秋節那天不吃月餅,也不到外面賞月,總想忘掉那個節日。"
這個巧合的故事,讓潤濤閻這個滿腦子唯物主義的理科生從此開始相信了唯心主義,並覺得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各有各的道理,誰也不能戰勝誰。不用多說,他姑姑後來得到了平反,不算"想變天"的階級敵人,畢竟她自己的"家庭出身"是貧農成分。尤其到後來大鏡子不算什麼奢侈品了,說起來就是一塊玻璃在後面塗上一層塗料。今天我特意去看了一下沃爾瑪的大鏡子,因為沒買過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價錢。發現,4.89美刀就能買一塊不小的邊上還是磨光的那種,加上稅也就是5美刀多一點,也就是一雙鞋的十分之一。可當時的價值就是一條年輕的生命,外加一個瘋子。那個大鏡子被張嬸給砸了,然後她就瘋了。可她丈夫跟調查此事的人堅持說是她老婆瘋了後才砸的。傻子都明白他這麼說的目的就是表明他不屬於出謀劃策的黑手。黑手,雖然永遠是一小撮,但能量總是很大的。尤其是面對"不明真相的群眾"的時候,哪怕沒有變天賬也非常可怕,所以一旦當上黑手,結果如何,那要看命運的安排了。
寫於2009年中秋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