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一個接一個病了,只有發高燒才能豁免勞改。有一天正午,大家又熱又累,正盼著收工。鄭彪突然宣布,天兒太熱,要保護耕畜,牛不能下地。為了不誤農時,派八名壯牛鬼拉一架大木耙來耙地,這自然少不了我。八個牛鬼一排,高頭大馬的張校長為首,每人肩上一條粗繩子,哼哼唷唷地拉了起來,姓鄭的跟在後面,手裡揮舞著一根長鞭子,嘴裡不停地吆喝著"加油!加油!"眾牛鬼個個汗如雨下,聲嘶力竭。姓鄭的還一個勁兒地大叫大嚷:"大旱大干!哪個敢偷懶耍滑就地批鬥!"話音剛落,張校長撲通一聲倒了下來,大家連忙扔下繩子圍到他跟前,驚慌失措。姓鄭的大大咧咧地說:"死不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去拉一部板來,拉他去衛生科瞧瞧就是啦。"拉板車是我的專業,我忙不迭跑去農場場部拉來一部板車,大家七手八腳把巨人般的張校長抬上車,不禁使我想起《格列佛遊記》小人國中的一個場面。姓鄭地已回家吃中飯去了。我拉起車,把病人送到衛生科,值班的校醫看了一眼就說:"他的美尼爾氏症又犯了,這樣搞下去有生命危險。我給開三天病假,希望能讓他休息。"回到牛棚,我把病假條交給紅衛兵頭目,又轉述了校醫的話,他教我不要"大驚小怪"。
每逢星期六晚間不開鬥爭大會,牛鬼家屬可以來牛棚探監。怡楷從不錯過這個機會,我們談話時王大隊長在旁監聽。他總抱歉地說:"李怡楷,對不起,規定如此。"其實我們毫不介意,因為我們沒有什麼要掩藏的。見面講兩句家常,知道彼此都還好,我們就放心了。有一次,經不起孩子糾纏,她把小一村也帶來了。他一見我就問:"爸爸,你呆在這兒幹什麼?你為什麼不回家跟我玩兒?"怡楷替我解圍說:"小村村,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爸爸和王叔叔,還有別的叔叔阿姨,一起住在這裡學習毛主席著作?"
九月中旬一個晚上,我女兒一毛送來一大碗餃子,來祝賀我四十八歲生日。面對一個個玲瓏剔透的餃子,我看出怡楷的手藝和心意,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還來不及吃,王大隊長已經一個接一個把它們掰開了。
"王叔叔,你這是幹什麼?"一毛噘著嘴問他。"媽媽好費事把它們包得這麼好看。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很對不起,一毛。上面的命令!檢查裡面是不是不是夾有紙條什麼的。"
"吃起來味道還是一樣嘛,毛毛。別跟媽媽說,"我趕忙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永遠不會,"一毛慢吞吞地說。
七年前,我唯一的女兒三歲生日那天,由她媽帶著到清河農場來探監,那是她出世後第一次見到爸爸。現在,她是十歲的大孩子了,可以獨自來探監,祝願爸爸生日快樂,我大概也算得上"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五
從馬鞍山鋼鐵公司派來的"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到校,工人"師傅"們就認為安大對待牛鬼太寬大了。殺氣騰騰的刁師傅來到牛棚訓話:"在馬鋼,我們讓牛鬼蛇神蹲真正的牛棚,每天中午在大太陽底下在磚塊上跪兩小時,向毛主席請罪。不這樣,怎麼能觸及他們的靈魂呢?"隨後,每天吃完晚飯,他就駕臨牛棚,親手幫助牛鬼觸及靈魂。第一個得到他"幫助"的是哥倫比亞大學博士丶經濟學教授王方,他的臂章上寫的是"美帝特務"。
"王方,你狗膽包天,把火柴盒上的毛主席語錄一字不漏都打了叉。你居心何在,你老實交代!"刁師傅每晚問同樣的問題,嘴裡噴出同樣的酒臭。
"我當時心不在焉。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我孤苦伶仃的老母。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手在幹什麼。"王教授每晚作同樣的回答。
"你撒謊!你翻來覆去放同樣的屁,你這老狗!你以為你就能矇混過關嗎?工人階級的眼睛是雪亮的。無產階級專政不是吃素的!"他一面咆哮,一面用他那煉鋼的鐵拳左右開弓猛刷王博士的嘴巴。
"你為什麼玷污偉大領袖丶偉大導師的光輝語錄,王方?"
"我心不在焉"
沒等他說完,煉鋼的鐵拳又落在為人方正的老教授身上了。 "你撒謊,你放屁!我教訓教訓你!"他的教訓是刷更多的嘴巴。"你是有意識丶有目的干的!你是美帝的忠實走狗!你反對毛主席!你反對光輝的毛澤東思想!你是最惡毒的現行反革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你坦白不坦白?"
"我不是故意的。我"
"放屁!"刁師傅打斷了他的話。"明天晚上在牛棚開你的批鬥會。給你一個最後機會,在毛主席寶像前接受批鬥,低頭認罪。"
第二天晚飯後刁師傅準時駕臨,主持批鬥會。全體牛鬼四十多人在過道裡分別靠兩面牆坐好,王方快步走到毛像前,撲通一聲跪下,泣不成聲地說:"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我在火柴盒上玷污了您老人家的光輝語錄,罪大惡極,我向您請罪。"
刁師傅喝令罪人轉過身面對全體牛鬼,接受批鬥。和王方同組的王恆第一個舉手要求發言。這位老先生原是上海復旦大學物理系二級教授 ,因倡議"教授治校"被打成右派,後調來安大,摘了帽子。眼下是安大領銜的反動學術權威。王方的火柴盒罪行就是他揭發的。
"王方請罪是假的,我揭發。"王老教授一口上海官話,難得帶頭髮言。"他裝模作樣跪在毛主席跟前請罪,其實他是在搞噱頭。開會之前,我親眼看見他用襪子和褲衩捆在膝蓋上,他還說這樣他跪多久都不怕 。這也算是真心實意請罪嗎?"
刁師傅怒吼一聲"他媽的!"一把將王方提了起來,又喝令他把褲腿拉了起來。果不其然,兩個膝蓋上都包上了護膝。刁師傅破口大罵: "你這個混帳王八蛋!你敢當眾搞鬼,罪上加罪!"轉眼之間,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打得王博士鼻青臉腫,血肉模糊。刁師傅宣布,勒令王方深刻反省,後天交上認罪書,爭取寬大處理。
第二天一早,經紅衛兵頭目批准,王方上午去衛生科包紮傷口,下午留"棚"寫認罪書。當晚刁師傅沒有按時駕臨,大家鬆了一口氣。第三天,還不見他那"雄赳赳丶氣昂昂"的領導階級形象,大夥兒倒納悶兒起來。我是牛棚生活用品採購員,每週一次去學校商店給大家買香菸丶牙膏丶香皂丶草紙等等。這天晚上,大家寫交代材料,我早已寫過一遍又一遍,便去採購。一到商店門口,迎面碰到刁師傅正從裡面出來。他右手拿著一條香菸,左手卻吊在懸帶裡,臉上也橫七豎八貼滿了繃帶,那樣子和王方的面譜大同小異。我大吃一驚,連忙問:"刁師傅,這怎麼搞的?"他答道:"卡車出事了,倒霉。"聽上去多少有點人情味。我又脫口而出問他:"疼嗎?"他瞪了我一眼就掉頭走了。回到牛棚,我急忙把香菸丶火柴送給王博士,又悄悄地把我的"號外"告訴了他。刁師傅從此以後再也沒光顧過牛棚,"火柴盒反革命事件"也就不了了之。
揭發檢舉二十年來早已司空見慣,牛棚裡當然更不在話下。偏偏"棚友"之中又有保衛科史科長在內。深挖階級敵人原是他的本職,如今卻套上"壞分子"的臂章。為了立功贖罪,他更唸唸不忘告密丶破案,弄得人人自危。和他同組的政教系李主任,"紅小鬼"出身,如今卻套上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臂章。他平日悶悶不樂,寡言少語。這一天,史科長抓住他的"現行反革命"罪證,迫不及待跑去向紅衛兵頭目檢舉邀功。原來李主任的鋪位守在房間門口,門關不緊,風呼呼的,害得他咳咳嗆嗆。他隨手撿了張紙條,折了幾疊,用一個圖釘把它釘在門框上,把門卡住。哪知保衛科長階級鬥爭覺悟高,一下就發現了敵情。他趁李主任去上廁所時,拔下圖釘,鋪開紙條一看,原來是歡呼"偉大統帥最新最高指示"的小傳單,上方印有偉人的小頭像,那圖釘恰好釘在他眼珠上。這還有得了!
紅衛兵頭目立刻下令全體牛鬼在過道集合,批鬥現行反革命罪犯。史科長手持罪證,揭發罪犯對"四個偉大"的刻骨仇恨,上綱上線,聲色俱厲,慷慨激昂,還勒令罪犯交代犯罪動機丶作案經過等等。那罪犯受到突然襲擊,嚇得面無人色,當場撲通一聲跪下,一路膝行,來到偉人胸像跟前,放聲大哭,呼天搶地:"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我本來是您的紅小鬼,由於階級鬥爭覺悟不高,卻墮入了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泥坑,現在又犯下了現行反革命罪行,完全辜負了您老人家的苦心培養,忘恩負義,死有餘辜!我懇求您老人家再給我一個最後的機會,在靈魂深處鬧革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接著,"棚友"們奉命批判,無非照例給他戴上左一頂丶右一頂大帽子。唯有史科長心猶不甘,又拿出辦案專家的架勢,口口聲聲"大案"丶"要案"丶"必須立即逮捕法辦",如此等等。幸好小將倒有"政策水平",只勒令罪人深刻反省,寫一份認罪書。
史科長"嫉惡如仇"的表現深得工宣隊的歡心,在對付頑固不化的牛鬼時對他的專長十分倚重。馬列主義教研室有一位以怪僻聞名的講師,為他提供了"立功受獎"的大好機會。這位怪人,大名楊博廉,平日蓬頭垢面,矮小的身軀上套著一身襤褸的灰布毛服,無分冬下腳踏一雙漏出大腳豆的破球鞋。不過三十來歲年紀,看上去卻已未老先衰。他住在單身宿舍,三餐不正,獨往獨來。深度近視,不戴眼鏡,卻手不釋卷。熟讀馬列經典著作,不過不看報紙,因此跟不上當前的政治形勢。碰到理論問題,他卻說得頭頭是道,常常搬出馬列經典和那些只顧緊跟當時黨的宣傳的同事糾纏不休,因此贏得一個"唐吉柯德"的外號,卻被剝奪了上講臺的權利。
這一天,舉行全校師生員工批判劉丶鄧大會。工宣隊根據中央文革最新號召宣講:"劉少奇和鄧小平一貫反對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他們是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們一直在搞資本主義復辟。他們是為蘇修和美帝的利益服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