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為躲避日軍的艱危逃難:
1944年的夏、秋季節,日軍為了打通湘桂線,相繼攻佔了衡陽、桂林後,很快侵佔了我們的縣城。一天下午,傳來日軍當晚要侵擾我們這個村莊的消息,頓時全村的人都在緊急疏散。我當時是一個年僅7歲的兒童,母親擔著行李帶著我隨疏散的鄉親往山上跑,到一個岩洞中去躲藏。沿路看到許多男女老少挑著行李,糧食、炊具,有的趕著耕牛,慌忙的往山中奔去。我感到既緊張又害怕,茫然不知所措,只是跟隨大人們走。母親帶著我很快的爬上了山,進到岩洞中。這個岩洞很寬大,可以藏數百人。晚上各家吃過晚飯後,有人探聽到消息,說是日本鬼子和漢汗進村了,當晚有可能來搜查這個岩洞。聽到這個消息,所有的人都驚慌了。大人們決定,男的留在岩洞,在洞口堆石頭,利用石頭和少數的槍枝,準備日軍來進犯時與他決一死戰,婦女和小孩則從後洞分散到山中躲避。母親用揹帶背著我,與其他的婦女和小孩整晚的在山林中爬來爬去。這裡是山崖陡峻,荊棘叢生,在漆黑的夜晚爬行,困難是可以想見的。母親的衣服被劃破了,手和腳都被刺出了血,我的臉也被劃破流血了。可憐的母親背著我,不時輕聲的呼喚我不要怕。她當時年青,身體很好,又能吃苦耐勞,有膽量。這一夜母親的艱難行動給我留下了永難磨滅的記憶。
第二天一整天,鬼子和漢奸都在村子裡擄掠,但始終沒有搜山,也算是萬幸了。第三天早上鬼子和漢汗離開村子回縣城去了。下午村民們才陸續從山裡回到家。母親帶著我回到家,看到的情景使人驚愕,只見各種物品和糧食丟滿了一地,碗碟和壇壇罐罐許多被打碎,許多雞和豬被宰殺,吃剩的飯,菜丟滿地上,隨處可見大小便,一片滿目狼藉的景象,使人感到既難過又可恨。
後來聽說本村有幾個人跑得慢了被鬼子抓住,男的被鬼子抓去當挑夫,女的被強姦了。一些家人的耕牛被鬼子們趕去縣城了。鬼子和漢奸的這些可恥行徑激起了村民們的的滿腔怒火和無比的仇恨。
在此後的數月中,抗日自衛隊住在我們的村上,我幾次看到自衛隊抓到漢奸後,把他們推到村邊一座小山的岩洞邊搶殺,屍體椎入洞中,村民們無不拍手稱快。
2、八舅父被非法殺害: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爭勝利了。1946年6月26日國共兩黨再度暴發內戰,最終共產黨在1949年戰勝國民黨,取得了勝利。
1949年11月我的家鄉解放了,建立了共產黨的各級政權。由於形勢的突變,許多人尚認識不清,對共產黨還存有疑慮,國民黨的殘餘勢力也乘機組織力量反對共產黨,1950年我的家鄉許多地方都有國民黨殘餘勢力組織的反對共產黨的武裝鬥爭,這些被共產黨稱之為土匪暴亂,互相殘殺在不停的進行,使老百姓不得安寧。
我的八舅父莫錦林早年曾在桂系軍中從軍,擔任過排長、連長等職務。由於他為人本分老實,不善於鑽營,無法再得到提升,很快就被排擠出了軍中,回到家鄉當上一名村長。1950年國民黨殘餘勢力組織反共時,又強制的把他拉入其中為他們做參謀, 八舅父也違心的順從了。
到了1950年的冬天,解放軍剿匪運動開始了,各地的國民黨殘餘勢力的組織很快被打垮,這些人不是被擊斃,就是被抓,許多投誠了。就在解放軍剿匪運動開始之後,八舅父和八舅娘帶著我的表妹、表弟一家四人到我們家來躲藏。
在這裡八舅父完全是一個幫工模樣,每天他都到油榨掃地,上山打柴,解放軍經常來村中他也沒有出現什麼麻煩事,這期間我們和八舅父一家相處得很好。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時間,局勢平靜了,八舅娘帶著兩個小孩先回去了,不久來信說沒事了,叫八舅父也回去。八舅父與我母親商量後,決定把我帶上與八舅父作伴回他的家去,這樣路上遇到什麼事,帶著一個小孩也好說話些。大約在1951年初的一天,八舅父帶著我上路了,我們經過長沖、山馬塘、廟背嶺等山區而進入沙子地帶,當天是沙子街圩日,我們不敢從街上過,就從沙子街的下游過河,當晚在龍家村一個親戚家住了一晚,此地離舅父家不遠了,第二天八舅父獨自一人回他家,因為春節快到,我則返回自己的家了。
聽當天到沙子趕圩的人回來說,這一天沙子街槍殺了幾個匪首,有黃軍福、何老橋等人,聽說這些人都是主動向解放軍投誠的,也被槍殺了。
十多天後傳來不幸的消息,回到家後,第三天八舅父就到政府機關登記自新,後被送到陽朔縣城關押,幾天後就在縣城被槍殺了。
聽到這一消息我很難過,想不到與八舅父龍家村一別竟成了永別。八舅父高高的個子,為人和善老實,完全是一個斯文的文化人樣子,他每次來時經常教我識字、寫字,他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更為悲痛的是我的母親,我看到她流淚了,幾天時間都休息不好,吃飯不香。母親雖沒有文化,但她很明事理,八舅父之死她曾對我說:"你八舅這麼好一個人,又沒有做什麼壞事,怎麼就要鎮壓呢?共產黨不是講寬大政策,主動去登記投誠了也要殺,還有什麼政策可講"。我那時尚不懂得這些,也只有和母親一樣痛心而已。
八舅父是母親最敬愛的一個哥哥,以往母親遇到什麼事都會找八舅父商量,因為母親是八舅父的小妹,從小是在八舅父的關愛下長大的,而後雖然長大成人了,八舅父對她也總還是同過去一樣給以特別的關照。如今永遠的失去了這個兄長,怎能不叫母親傷心流淚呢!
3.大躍進歲月中的母親:
1957年的暑假我回了家,與母親生活了一個多月,假期結束回到學校後,由於反右運動的開展,形勢發生變化,1957年冬天的寒假學校沒有放假,全體學生都留下來搞運動和勞動。1958年大躍進開始後,6月全體學生分別被派到廣西的各野外地質隊進行生產實習,直到1959年的春節我才有機會回家看望父母親和弟妹們。已經一年半的時間沒有回家了,思鄉之情是可想而知的。
1959年的 1月底我回到了家,此時離春節尚有幾天,一年多沒有回家了,此時的農村形勢大變,顯示出一片冷清和蕭條的景象。
1958年6月下旬到1959年1月,正是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和大煉鋼鐵的瘋狂時期,我跑遍了桂東南幾個縣的許多鄉鎮和農村,看到了那裡大躍進,人民公社和大煉鋼鐵的場面。農民們在軍事化的組織裡奴役般的艱苦勞動,吃飯不要錢的集體食堂,都給我留下難忘的記憶。
母親非常關心我,回到家後向我問這問那的,我都一一如實相告了。我特別告訴母親,我在外面看到各地農民千軍萬馬的上水利工地,敲鑼打鼓的成立人民公社,人山人海般的上山砍樹燒炭,煉鐵,煉鋼。甚至把自家的鐵鍋砸了拿去煉鐵,心裏總感到不是滋味,很為農民們擔心,也十分同情他們的處境。
回到家與父母和弟妹們相聚,心裏當然是高興的。我也關切的問母親這一年多她是怎麼過來的。母親說去年下半年開始,縣裡在平口和謝家兩個地方修建大型水庫,集中全縣的人力無償地去勞動,我們村里許多人都去了,母親沒有被派去,而是留在村裡干農活,也是萬幸了。但1958 年的大煉鋼鐵時,她也隨村民們被派到保安山區砍樹燒炭,他們婦女被組織起來搬運木材,干了約20天就回來了。母親說這20天的勞動,人山人海,雖不十分辛苦,但勞動時間很長,從早到天黑,大家都在磨時間,像這樣的勞動根本談不上什麼效率。她看到成片的樹木被砍掉,心裏只覺得可惜,這樣的樹林什麼時候才能再長成呢?如此的砍樹燒炭,挖礦煉鐵,這種轟轟烈烈的場面能有什麼成效,母親說她是心有疑慮的。
母親還對我說到了另外兩件事,一是去年工作組下鄉來推廣水稻插秧小株密植法,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如隔壁村的農民潘某某就是一個,結果被工作組和隊裡的幹部民兵抓去各村游鬥,以壓制農民同意他們的"小株密植"法。怎麼農民一點意見都不允許提,有一點不同意見就要抓人去游鬥,母親說她看到這些心裏很不好受。
另一件事是1958年的上半年,縣裡開展了反右派運動。什麼是右派母親說她不懂,但水沖村的陳友值和小村的郭嗣茂,分別是我的小學老師和私塾老師,陳友值只因說了一句"鼓足幹勁,拿燈上油",被打成右派,並被開除出了教師隊伍,郭嗣茂不知為什麼也被劃為右派,現在還在水利工地勞動。你回來了,有時間應該去看一下他們,怪可憐的。
聽到這些,我的心裏很不好受,十分同情我的兩位小學教師。母親向來有一顆憐憫之心。對人充滿了同情和關愛,這也是她歷來受人敬重的原因之一吧!
4.大飢荒的苦難歲月
1960年7月我從地質學校畢業後,留校從事教學工作。一個學期過去後,放寒假了我回家,此時已是1961年的2月初,離春節尚有一個星期左右。到家後看到家鄉的景象頓時使我震驚了,不論是老人、小孩還是青壯年人,都面黃肌瘦的,顯得無精打采,沒有生氣,全沒有了往日過年時家家戶戶殺年豬、做年糕、打糍粑的熱鬧情景,一片蕭索,偶爾只聽到幾聲犬吠而已。看到這些使我的心全都涼下來了。
我回到家了,父母親和弟妹們都很高興。我用節省下來的糕點票和糧票買了不少點心之類的食品,也買了些不用糧票的高價食品,弟妹們高興極了,這可是他們長年不見的稀罕之物,都爭先恐後地拿來吃。母親見了忙叫他們少吃些,留些過年時再吃,到時姐姐帶著外甥回來也好有東西吃,母親對問題的考慮是很週到的。
剛從水利工地回來的鄉親們,雖然他們常年在外勞苦,疲憊不堪,身體瘦弱,但此刻也顧不得這些,都忙著去打柴,砍樹燒炭,抓緊過年前後難得的休閑時間,以便到集市上去賣柴,賣炭,賺些錢作過年之用。當時農村沒有電燈,照明總得要買些煤油吧,再有買火柴,買食鹽,甚至買香、紙、蠟燭來祭祀祖先也總得要錢吧,這些錢自己不去弄不是會有的。為了賣柴、賣炭還得趁天亮前就偷偷走山路去,不敢走大路,否則給工作組和幹部們看到了說你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是會要挨批鬥的。
大過年的,生產隊也殺了幾頭集體養的豬,豬很瘦,沒有多少肉,按人頭每人也只分了三斤肉,也算是過年了。
我是從城裡回來的幹部(當教師的也被鄉親們稱之為國家幹部),父老鄉親們總會來問我,現在形勢怎麼了,農民缺吃少穿,什麼東西都買不到,即使有一點東西都要憑什麼"票"才供應,"票"只發給幹部和城裡人,農民沒有"票"這是為什麼呢?也有人說即使有"票"農民也沒有錢買,怎麼會出現如此的局面呢?
鄉親們說的都是實話,我只好把從報紙上看到的,從領導者報告中所講的,再給鄉親們重複一遍。當時我很相信毛澤東和黨的正確領導,認為問題都是下面幹部造成的。我對鄉親們說"困難是暫時的,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這些困難也只是由於天災和蘇修逼債造成的。當然,一些地方幹部也有搞糟了的,一平二調,刮共產風,瞎指揮,也是造成困難的原因之一。只要大家共同努力,渡過難關,形勢一定會變好的"。
聽了我的這些講話,有人馬上說"你說幹部瞎指揮,刮共產風,搞糟了,這我們相信,但我們這裡這兩年沒有什麼大的自然災害呀" !
這兩年我們這裡確實沒有大的自然災害,我只能說"全國這麼大,災害是發生在別的地方,但影響到全國,還有主要的是蘇修逼債,我們只好艱苦奮鬥吧"!更多的道理我也講不出來,鄉親們聽了也顯得忙然和無奈,不甚了了的慢慢離開了。
鄉親們走後,母親又幾次對我說,現在農民真苦,吃不飽,那少得可憐的一點米根本不夠吃,要不是山上可以種許多洋芋,用洋芋摻雜起來吃,才免強可以吃飯肚子,但由於沒有油水,洋芋這種東西吃多了,很寡,根本沒有營養,許多人為此都得浮腫病,村上的藍耀德、藍耀甫和藍老榮幾個大男人都是因為都得了這種病無錢醫治而死去的,實在是可憐。我們家要不是你父親在外當醫生有點付食品供應,經濟上也有些收入,加上你常寄點糧票和錢回來,才不至於挨餓,否則也會和村上人一樣得浮腫病的。
我是很理解母親的,其實還有重要的一點,是她的節省和勤簡持家,要不是她的艱苦勞動,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等一家人的生活肯定是難以維持的,我非常敬重母親,很同情她,總是時時注意節省以支持家裡的生活。
春節期間極少有走親訪友的,因為大家都缺吃的,如果有親友來拜年,自已就缺少吃的,拿什麼去招待親友呢?又能拿什麼禮物去拜年呢?只好各家各戶關起門來自己過年吧了。我們家只有姐姐帶著小外甥年初二就回來了,母親留下些食品給姐姐和外甥,雖然數量不多,一家人團聚,也憑添了些許樂趣。
在此期間母親還對我談到一件事,就是工作組和幹部帶著民兵來搞什麼"反瞞產"運動,從去年冬天就開始了。這些人到各家各戶去搜查私藏糧食,樓上樓下,房裡房外都查遍,如果發現那家有多餘的糧食(生產隊分的那點口糧除外)就要拿走,甚至還要組織社員開鬥爭會,批鬥私藏糧食者;隔壁滿嬸家就是因藏了幾十斤糧食被查出來了,結果被民兵們五花大綁,受到了打罵。母親說這真是傷天害理的事,難道黨的政策就是這樣的麼?現在的生活真是不如從前,那時許多人賣柴、賣炭也能買回糧食度日,生活雖然苦,但總不至於餓死人。1945年日本鬼子走了,第二年發生飢荒,我們這裡都沒有人餓死,怎麼如今還會有餓死人的呢?
母親說,隔壁村一個姓潘的地主,在從水庫工地回家的路上,因為飢餓,走著,走著,倒在地上就死了,實在是可憐而又可怕的。母親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她的所見所聞很多,回想孩提時代的生活,我真的沒有看到餓死人的,那時我們家的生活基本上可以過得去,村上的所有人家即使打柴賣,都能生活得下去。特別當時我跟隨父母親在縣城住的兩年多,我看到的是市場繁榮,普通人的生活雖是勞碌奔波,但生活都是井然有序,就是那些付飯的我也沒有看見餓死的。
想到這些,再看看現實的一切,我的頭腦中充滿了矛盾,陷入了無限的深思之中。
5、文革大屠殺中冒死去搜尋父親的屍體
1968年的廣西,在韋國清的指揮下從年初就陸續出現了屠殺事件,7、8、9三個月達到最高潮,是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但那時我在城市中,城市受到韋國清和"聯指" 派幕後指揮者調動農民的圍攻,使我們對各地發生屠殺之亊還全然不知。1968年8月22日晚我被非法的抓捕了,隨後遭到關押、游鬥、批鬥。1968年的 11月,全廣西的事件稍平靜後,母親十分關心我,就坐長途汽車跑到城裡來看我。由於我尚被關押中,母親就與武裝看管的人說,要求見我,得到允許後,被安排在另一個小房間裡我與母親單獨的會面交談。
處在囚禁中的我,突然間能見到母親,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使我非常高興,也十分驚奇。見到我後,母親十分高興,因為她早些時聽人說我是單位中"老多"派的頭頭,與父親在同一天被打死了,所以急於趕到城裡來要打聽我的下落。現在見到我人還在,怎能不叫她高興呢?她仔細地端詳著我,見我人消瘦了,就關切的問我"吃得飽嗎,挨打了沒有"。我安慰母親說"生活還是可以的,只是被抓的那個晚上被打了幾下,以後沒有挨打,我知道自己沒有事的,你放心吧!"我又悄悄地對母親說:"這些都是韋國清和‘聅指' 派的一小撮壞人對造反派的瘋狂鎮壓與報復,我們的心裏是很清楚的。我們三個被關在一起的‘老多' 派頭頭,晩上都會在私下裡議論,對韋國清及‘聯指' 派的胡作非為是既可恨又可笑。我們爭人權,爭民主,反迫害,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參加文化大革命,是根本沒有錯的;現在迫於形勢也只好表面上裝著‘認錯' 吧了"。 母親聽了忙說"你們要小心點,許多人心裏都是清楚的,都是看在眼裡,記在心上而又沒有辦法吧了。你們千萬注悥不要吃眼前虧"。母親是多麼的明白亊理啊! 接著母親把父親被非法殺害和農村中亂殺人的事情告訴了我。
母親說:"1968年9月11日下午傍晚時分,父親外出診病回到家裡,吃過晚飯後天已經黑了,他還要回到診所去,叫他不去,他還是去了,怕別人說他不回診所會有閒話。第二天早上縣衛生局的幹部肖焦生("聯指"派的小頭目)就帶著兩個民兵到診所把他抓到馬蹄井"剿匪部隊"駐地,關押了一天一夜,9月13日把他押到黑山腳河邊槍殺了,殺人後還以"貧下中農人民法庭" 的名義出了一張所謂"佈告",胡說什麼"老特務落網......,我代表貧下中農宣布其死刑......"
得知父親被殺害的消息後,母親就帶著大弟到黑山腳河邊來找屍體,沒有找著,聽好心人說屍體是推下河被水沖走了。第二天母親就到生產大隊找幹部出證明(因為當時各地尚設有關卡,沒有路條不給通過),開始大隊幹部不肯出證明,母親據理力爭,最後終於得到了證明。
第三天母親就帶大弟和幾位堂兄堂侄沿河邊一直往下游尋找,沿途他們看到了許多浮在水上的屍體,很多發臭了,氣味難聞。走了十多里路,快到長灘時,在一個河道轉灣處,他們終於發現了父親的屍體,把他抬回來安葬了。
在找到父親屍體的地方,還有數十具其它死難者的屍體,無人認領;只見父親的雙手被反手緊緊的捆綁著,弟弟用刀把繩索割斷,一邊割一邊罵,心頭的憤恨到了極點,大罵那些殺人的狗雜種。母親曾叫他不要罵了,以免給別人聽見。見到屍體所有人都痛苦的流下了眼淚。
母親還說我們一個大隊就有十多人被殺害,我們生產隊就被殺了五人,洪家小養〔一個十五歲的未成年人〕和他的母親〔富農〕被殺害了;學校的兩個年靑女教師溫素傑、陳貴珍和一個男教師梁良忠都被殺了,他們就是因為參加了造反派而已;你過去的私塾老師郭嗣茂〔五八年曾被劃為右派〕也被殺了,實在是可憐又可怕,整個大隊都處在恐怖之中。
突然聽到父親被非法殺害的噩耗,我頓時如五雷轟頂,天昏地暗,淚水不由自主的流出來了。我突然想到了許多,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父親是一個很有名望的中醫,人際關係也很好,是誰在搞鬼枉害人命呢?父親在抗日戰爭時,是地方抗日自衛隊的特務長(即伙食管理員),怎麼就成了"特務"呢?退一步來說,即使是"特務",也應由司法機關處理,怎麼平白無故地殺人呢?村上和學校被殺了那麼多人,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頓時使我震驚了。我們"老多" 派的人被抓,我原以為這僅僅是"派性" 在作怪,是韋國清和"聯指" 派的報復吧了,絕對沒有想到他們竟會隨意亂殺人。母親是舊時代過來的人,她說她從未見過如此亂殺人的,她完全不能理解。我也感到十分驚奇,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亊呢?當地的政府是幹什麼的?這個社會怎麼成這樣了?這個國家怎麼了?這絕非什麼"派性" 的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凶殺案了。
父親是家裡的精神支柱,也是生活的支柱,父親死了,母親和弟妹們怎麼辦呢?母親邊說,我們母子二人都眼淚汪汪,內心裏都悲傷到了極點。
母親同時把父親的一件大棉衣拿了來給我,這是父親唯一的一件遺物,我其後穿了多年。許多年以後,我兒子上大學了,在南京那地方冬天冷,我又把這件棉衣給了他,並囑咐他愛護珍惜。
會面大約一個小時,看守進來,我只有依依不舍地和母親作別了,叫她多注意保重自己,照顧好弟妹們,母親含著淚水輕輕地走了......
望著母親離開的身影,我猛然感到母性的偉大。她關愛自己的親人,有膽有識能在那恐怖的形勢下去尋找父親的屍體,使父親能歸宗得到安息,能剄城裡來尋找我,是多麼地令我感動和崇敬啊!
我心中在默默地想著,母親啊!兒子非常惦含著你!等恢復自由後,我一定要加倍的照顧你,關愛你!
6、"處遺"中母親曾大膽地找法官論理
文革中的1968年廣西非法殺害了近十萬人,十多年來不但未作任何處理,受難者家屬們還受到種種壓制和歧視。父親的被害,我的家人曾被一些人稱之為"反霸家屬",真他媽的混帳到了極點。
"四人幫"倒臺後,開始了平反冤假錯案,開始了追究文革中的殺人凶手。然而在廣西,由於韋國清的阻撓,由於他的幫派勢力還在控制著廣西的各級大權,直到全國"處遺"工作結束多年之後,1983年在中央的過問下,在中央新領導人胡耀邦的領導下,廣西才開始了真正的"處遺"工作。平反了冤假錯案,查清了受難者的身份和人數,也查清了為非作歹的凶手,給受難者平反昭雪,每位受難者給予100元的喪葬費,120元的撫恤費,並追究了極少數凶手的刑事責任。雖然受難者家屬都不滿意,但這樣處理顯然也是一大進步了。
大弟告訴我,在"處遺"中他曾帶上幾個堂兄堂侄去縣城找到肖焦生論理,責問他憑什麼去抓我們父親,此時的肖焦生只有下跪認罪,沒有了往日的威風,活像一條喪家之犬。弟弟並揍了他幾下,以解心頭之恨,弟弟說他恨不得一刀捅死這個傢伙。
在此期間,母親也勇敢的到法院找到原來的法院院長曾冬梅。此人當年在"剿匪大隊"中幹事,曾親自非法審問過我的父親,母親責問他憑什麼審問她的丈夫,並加以殺害,這是哪一家的法律。曾冬梅無話可說,只是搖頭,擺手,說不關他事,叫去找"處遺"辦。曾冬梅身為共產黨員,一個縣級法院的院長,竟會支持凶手們的無法無天,殘害人命,這是為什麼呢?這究竟說明瞭什麼呢?
當弟弟和母親告訴我這些後,我對弟弟說,現在去打人也是不對的,也解決不了問題。我敬佩母親的勇敢精神,一個農村婦女能去找法官理論,這是難能可貴的,說明母親是非常明事理的。
我也曾為此事寫過不少申訴材料給縣裡的有關部門,但都如坭牛入海,全無結果。我告訴母親和弟弟們,找這些低能而又不懂民主和法治的官員是無用的,是這個社會制度的問題,只要這個社會制度不改變,法治未真正建立,是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的。只有少之又少的凶手受到法律制裁,多數的凶手逍遙法外,對受難者只給予120元的憮恤,這太不可思議了,這不就說明一切了嗎?面對如此的社會現實,作為老百姓,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只有不斷的申訴和等待吧了......
7、臨去世前仍在關懷著子孫後代
母親不但兒孫滿堂,而且有曾生了,已是四代同堂,第五代也即將出世了,這在現時的農村中是少有的。
"四人幫"倒臺後,開始了拔亂反正 ,開始了改革開放,政治和經濟各方面都有了顯著的進步。特別是弟妹們早已成家立業,也都有兒孫了,生活上也大為改善,使母親能夠安度晚年,看到這樣些,母親的心裏自然是十分高興的。
母親一生雖不懂得什麼政治、經濟之類的,但好壞是非在她的內心裏是明白的。她常常教育孫子和曾孫們,要好好學習,聽大人和老師的話,將來爭取考上大學,千萬不要做壞事,不要學那些流里流氣的人,一定要做一個好人。
聽我的二女兒說,她在6月中旬回老家看祖望祖母時,祖母關切地問她"你們的官司怎麼樣,有結果了嗎"。原來我的二女兒與她丈夫在早兩年承包了一段高速公路的修建工程,由於發包方的剋扣、違反合同,侵害了女兒夫婦的合法權益,他們到法院起訴對方,要求對方賠償80萬元的經濟損失。女兒曾把此事向她祖母說過,不想到她老人家在病危之中還記得此事。
女兒曾和她的祖母說過,80萬元的官司,他們已經付出16萬多了,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都判決勝訴,但對方又上訴至省高院,現還在等待審理之中。女兒說,祖母聽了這些十分驚奇,"怎麼打官司要花那麼多錢,舊社會打官司也不要這麼多錢呢"。她老人家哪裡知道,現在的官場腐敗已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令人不可思議。更多的她也不好和祖母說了。
從這些都可以看出,母親是多麼地關心她的後人,她的內心裏是多麼地明白事理啊!
女兒說她臨離開祖母時,祖母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放,叫女兒過些時再回來看她。女兒說一定會再回來看你的,過幾天我爸就回來看你了,你好好養病吧,你一定要多吃東西......
女兒走了,她聽到祖母細聲地說"唉!一個人老了會要死......,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多好啊!......"作為個人耒說,總會有一死的,母親是懂得的,有聚必有散,這是人世間的自然法則;但,更深的人生哲理也許母親就不十分清楚了。然而從她的這些自然自語中,反映出她多麼地熱愛生活,關愛她的子孫後代,多麼希望與子孫後人永遠地生活下去,這在她的內心世界裡是始終在想念著的。
她是多麼地留念這個世界啊!
女兒痛苦地離別了她的祖母,不想這一別卻成了永別!
......
母親一生的經歷是數不盡的,這裡記述的只不過是其中的一些片斷吧了。但僅從這些片斷中,就足以看出母親的為人,足以看出一個農村婦女那純樸優良的品質,與人為善,有膽有識,明白事理,關愛後人,是永遠值得兒孫們敬仰和懷念的。
母親逝去了,永遠的離開了她的子孫後代。願她的靈魂得到安息吧!願她的英靈護佑子孫後代!
僅以此文沉痛悼念母親。
作於母親逝世三十五天之後
来源:自由聖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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