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李怡楷口述)
一
寧坤調到清河農場時,我曾希望情況會有好轉。至少,他現在離我近了一些 ,郵件往返也會快一些了。按照監規,他每個月寫兩封簡短的信,告訴我他好著,教我別擔心。我怎麼能夠不擔心呢?我自己就得了浮腫病,連小丁丁也出現營養不良的症像。他在監獄裡能靠什麼活下來呢?我知道擔心並沒有用,然而我的憂慮時常使我夜不能寐,而夜又很長。
新的一年來到了,但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新的東西,除了四哥來的一封信。他告訴我到監獄探視寧坤的情況:"他身體還可以,不是太好,但眼下有誰身體好呢?你不必擔憂。我們過些時再給他買些黑市食物送去。"
二月裡,我和一丁又度過一個孤淒的農曆除夕。在這舉國歡慶的春節,我們母子倆分配到一斤白麵粉丶半斤肥豬肉丶一小棵捲心菜。為了讓孩子高興高興,我把豬肉和捲心菜外葉剁成餡兒包餃子。我們把小小的菜心養在一碗水裡,給冷清清的房間添一點生氣。看著孩子津津有味地吃著餃子,我心裏感到好受一點。這時候,他突然問我:"媽媽,你知道爸爸今晚也在吃餃子嗎?"我想這不大可能,但是我說:"我希望爸爸也在吃餃子。在天津家家戶戶都吃餃子,這是風俗習慣。"天哪,他們既然已經養不活他,為什麼不放他回家呢?我曾模糊地希望到寒假時去看他。可是,寒假快開始時,領導上宣布要大家留校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我毫無辦法,唯有等放暑假再說了。
誰知五月下旬的一個下午,快到下班時間,在打字室接到寧坤的信。急忙打開一看,比往常更短:"怡楷:我病危。望即來見可能是最後的一面。"出了什麼事?三個哥哥來信一直教我放心。難道是我被蒙在鼓裡?我驚慌失措,就不顧"小辣椒"的阻攔,直奔系主任辦公室去向李主任請假。我一聲不吭地把信遞給他,然後提出要請假去探視病危的丈夫。"你怎麼知道他的病就像他說的那麼嚴重?"
"李主任。"我儘可能平靜地回答他。"我愛人走了三年多了。以前來信一直說他身體很好,讓我放心。如果不是情況十分危急,他絕對不會讓我憂慮的。我太瞭解他啦。何況,您知道的,他的所有信件都經過檢查。管教人員不會讓他把信發出,如果他講的不是實話。我請求您准許我請一次假,好讓我去看看他,也許是最後一面了。"
"別感情用事嘛,李怡楷。"他開始提高嗓門兒了。"我辦不到。你是打字員。你要做的工作很多。系裡的革命同志都在鼓足幹勁,力爭上游,你卻要請假去看望極右份子愛人。你現在還是他的愛人,但你也是國家幹部。你必須站穩立場,和右派劃清界限。這是個立場問題啊!不行,我不能批你的假。就這樣吧,李怡楷同志 。"
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灰溜溜地離開辦公室,拖著兩條腿走回家去。一進家門,就聽見一丁照例嚷嚷:"媽媽,我好餓!"心裏感到比平常更難受。我趕忙打開小煤球爐,做了一鍋山芋麵糊。一丁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他看到我沒吃就問我:"媽媽,你怎麼不吃啊?你不餓嗎?我一天到晚都餓!"
"乖乖,那你就多吃點兒吧。媽吃不下。你爸爸病了,病很重。他們不讓我去看他 "我說不下去了。
"媽媽,我們一定得去看他。大爸爸生大病,他一定特別想我們。他們為什麼不讓你去?你再去找他們嘛。我也要去看大爸爸哩。"
孩子說得對,我不能那麼輕易地認輸。長期在恐懼中生活,畏縮幾乎成為第二天性了 。可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我必須進行抗爭。
看著一丁上床睡覺之後,我離開我們淒涼的小屋,走到校園那一頭領導幹部住宅區。一走進李主任家燈火通明的客廳,我就看到"小辣椒"的愛人丶系總支委員吳老師和那個與一丁同年的兒子小明在玩。他一會兒把小明拋到空中,一會兒又玩馱馱背。父子兩個笑聲不斷。我看傻了,呆呆地站著不動,說不出話來。李主任先點了一支煙,然後轉身對著我。
"李怡楷,你又來幹什麼?"他不耐煩地開腔了。"我不是已經跟你說了嗎?你不能去清河農場看你愛人。我不能讓你在政治上犯錯誤。我們黨一貫實行革命人道主義。連日本和國民黨俘虜都得到人道主義待遇。你幹什麼要為你愛人擔心呢?他這幾年一直很好,是不是?他還沒死,是不是?""但願如此吧。"
"那就得啦。這也足以說明他受到革命人道主義的待遇。要是他真的病了,農場領導會按黨的政策給予他必要的醫療。你還能要求什麼呢?你也不是醫生,你去有什麼用,就算他是真的病了,嗯?"
"李主任,我來系裡工作兩年多了,從來沒有請過一天假。現在我愛人垂危,我請求您准許我請一次假,好讓我去看看他,也許是最後一面了。他身為右派,罪有應得。但我們的孩子總歸是無罪的吧。小丁丁和小明同歲,已經三年多沒見到他爸爸了。我們的女兒一毛出生時,她爸爸已經關進勞動教養所了。我只向您請幾天假,好讓我們都能見他一面。我一定盡快趕回來,彌補失去的時間。我希望我的要求是和革命人道主義並不矛盾的。"
"你這個人真頑固,李怡楷同志。"他厭煩地說。"我拿你有什麼辦法呢?得啦,我准你一星期的假。你一定要及時趕回來。再見 。"
黑夜裡,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個快樂的孩子的歡笑一直在我耳邊迴盪。"但願寧坤能活著回家和咱們的孩子玩!"我默默地禱告。回到家,我看到一丁睜眼躺著。我一把扑在他身上,摟了又摟。我先使勁忍住眼淚,然後才告訴他:"一丁乖乖!我們要去看大爸爸啦!媽媽得感謝你讓我再去找他們。也不知怎麼的,媽媽有時侯腦子就不管用啦。我們有整整一眼7個星期的假!"
我孩子從床上跳起來,摟著我的脖子。"媽媽,我太高興啦!我這一下可見到大爸爸啦!咱們什麼時候走?""明天,明天就走!"
二
在硬席客車上掙紮了一天一夜之後,我在清晨牽著一丁的手走進家門。媽媽和全家人都大吃一驚。我把寧坤的簡訊給他們看,媽媽立即流下了眼淚。我後悔我太冒失了。因為家裡多年來出了那麼多傷心事,媽媽的眼睛已經快哭瞎了。但她很快就擦去眼淚,用她平日那種令人舒心的聲音說話了。
"他怎麼會病成這樣?你的幾個哥哥給他送去了不少好的食物,現在他的身體該好些啦。怎麼會病成這樣呢?可能搞錯了吧。別擔心,怡楷。"
不久,哥哥們就跟我講了老實話。寧坤的浮腫非常嚴重,這是長期營養不良的自然結果。他們認為驚動我是沒有用的,儘管他們自己都感到很難過。他們一直都在希望高價的黑市食品會漸漸幫他恢復健康。那為什麼會來了這封告急信呢?我急不可待地要去見他。
大哥警告說:"‘五一'我們去看他時,寧坤看上去身體很壞。他妹妹一看到他就失聲痛哭,我的大小子和平也跟著一起哭。你是一個人去,我知道你會受不了的。不過你非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可"他哽嚥了。
"我一定做好思想準備,大哥,您放心吧。"自從爸爸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後,大哥始終關注著六個弟妹生活中的幸與不幸,大多是不幸。他以完全忘我無怨之心揹負著一個沈重的十字架,我的傷心事又給他增添了新的負擔。
儘管擠了一整夜的硬席車的疲勞還沒消除,第二天一大早就獨自乘上了開往茶澱的慢車。我把一丁留給媽媽照看,她是天還沒亮就起來給我做早飯的。我在黎明前離家時,她遞給我一個旅行包,包裡又裝滿了黑市食品。她平靜地說:"替媽媽告訴他耐心忍受。好人受難。你去吧,見個面對你倆都有好處。"
我在茶澱小火車站下車時,太陽已經升起。我走進蕭條的候車室去找辦理到農場探視手續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窗口掛著一個大字牌子,上面寫著"探視寧河農場勞教分子登記處",窗前已經有幾個婦女排著隊。站在我前面的是一個邋邋遢遢丶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身上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灰布男式幹部服上衣。她手裡拿著一把生滿鏽的大鐵鍬。幹什麼帶把鍬?是給她男人用的勞動工具?為什麼不帶食物包?過了一會,我忍不住問她:"大姐,這鍬作什麼用?"
"告訴你也沒關係,妹子,因為你也是去同一個地方的,"她滿不在乎地回答。"昨兒個接到場部通知,說我家右派男人死了,讓我來收屍。我帶這把鍬就是來埋死鬼的。我男人死了,明白嗎?"
我注意到她身邊站著一個男孩,滿臉病容,身上只穿一條灰色破短褲,腳上趿著破舊的黑塑料涼鞋。"這是你兒子,大姐?"
"是啊,和那個死鬼生的。他剛十歲,沒吃的,沒穿的,沒學上。人死了,他就死了。對不,妹子?可我們娘兒倆怎麼辦呢?"
"我很難過。"我愛莫能助地說。
"他死了,他現在安寧了。不用為他難過了。他不再需要吃的了。可我們娘兒倆怎麼活下去呢?"停頓一會兒之後,她問我:"你男人也是右派?"
"是的,他也是右派。"
"他還好嗎?" "希望他不出事,"我無力地說。可是那把鐵鍬使我心寒。寧坤寫那封告急信到現在快兩個星期了。我是否也來遲了呢?天哪,我會不會也需要一把鐵鍬呢?
填好表格之後,我和那個帶著兒子和鐵鍬的女人一道離開候車室,走上去監獄農場的十幾里長的碎石子路。一路上,聽她說她也是頭一次來。他男人給家裡寫過信,要她送吃的。他該知道家裡的難處。她到哪裡找錢給他買吃的呢?一個小學教員,工資本來就很低,後來因為他說黨支部書記專橫就被打成右派,開除,勞教。"我靠打零工養孩子和自己都不夠。我給他寫回信,還是向鄰居借了八分錢買的郵票。我總盼他有朝一日會回家,恢復工作,一起過小日子。好歹從今以後他不會再給家裡寫信啦。"
我將目光從她身上轉移開,以平息自己的感情。雖然時值暮春,周圍的田野卻滿目蕭瑟,一派淒涼。沒有樹丶沒有鳥丶沒有野花,甚至沒有綠草。如此勞改天地!我的思緒被那個失去父親的小男孩的一聲叫喊打斷了:"瞧,媽媽!那兒是什麼?"遠遠地,我可以看出一座大怪物似的城堡式建築,高高的灰牆頭上像蛇一樣盤繞著帶刺鐵絲。它比紫禁城更令人望而生畏。再走近一些,我看到瞭望樓上的武裝士兵。農場大門口警衛森嚴,衛兵步槍上的刺刀在上午的陽光裡閃閃發光,使我不寒而慄。一名衛兵揮手要我們到大牆外一所小屋去。小屋門上的牌子寫著"探視室"。走進去,看到幾條歪歪斜斜的白茬長板凳上坐著幾個女人。我們一聲不響地坐下。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男人的腦袋從一間內室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