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宇這些年一直在尋找一個沉默的瘋子。
這個瘋子曾經大名鼎鼎,卻在後來的歲月裡被湮沒。
人們最初知道這個瘋子,是在1967年天津人民話劇院排演的話劇《新時代狂人》裡。當時,"文革"中造反派聲勢日隆,話劇團把路線鬥爭搬上舞臺。話劇在北京友誼賓館劇場連演數日,反響熱烈。
話劇講述了一個受"政治迫害"的人,被關在精神病院,他的名字叫陳裡寧。要不是他自始至終反對一個人,也不會一夜成名,並在此後遭受"過山車"般的命運。
"文革"初期,隨著劉少奇被全面批鬥,造反派急需一把來自群眾的投槍。受到斯大林曾把不同政見者投入精神病院的啟發,紅衛兵們開始翻查來自精神病院的以往病例。
於是,他們發現了陳裡寧,因為這個瘋子反對劉少奇。
之後,陳裡寧被冠以反劉少奇的英雄而迅速躥紅,沒人在乎他是不是真瘋。
新生和逆轉
1933年,陳裡寧出生於南京。父親是國民黨憲兵,建國後,全家被遣返回湖南湘潭老家。
20歲的時候,陳裡寧的命運出現逆轉。
當時,他還是個初三的學生。一天,班主任找他單獨談話,說湘潭市委要從學生裡調工作幹部,學校認為他去比較合適。他那時已經是共青團員,去市委工作對他們一家來說,是個無上的光榮。
在那個年代,每個人都試圖獲得嶄新的身份認同。而出身卻是每個人與生俱來、揮之不去的標籤。
帶著對新生的感恩,陳裡寧在市委埋頭苦幹,工作能力和文字水平提升很快。當時中共湘潭市委常委開會,他負責記錄、整理,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組織上特別信任他,有時市委一把手的報告都由他來起草。
1954年,陳裡寧入黨。一切似乎都在光明和平穩中上升。
直到有一天,陳裡寧無意中發現了一個內部文件--《關於清理要害部門的指示》。指示說,要害部門的工作人員,凡是親屬中有國民黨軍統、憲兵、特務的,統統清理。
這個文件,宛如當頭棒喝,讓陳裡寧對於新社會的所有激情和幹勁都煙消雲散。他的父親是國民黨憲兵,歷史反革命加現行罪犯,被判了15年徒刑;祖母在土改中跳水自殺;姨夫是國民黨警察局長,開國之初就被槍斃。
這個指示簡直就像是為陳裡寧量身定制的。他的身份背景怎麼看都不適合在要害部門工作,屬於被清理的典型。這成了陳裡寧心裏自此揮之不去的陰霾。
其實當時黨組織對他未必有什麼看法,但敏感的陳裡寧卻忍不住疑神疑鬼,老覺得組織在監視自己。
在沈重的心理陰影下,陳裡寧漸漸變得不思茶飯,夜不成眠,常常做噩夢驚醒,最終成了精神病。
飛越瘋人院
1963年,陳裡寧被送進精神病院。兩年後,陳裡寧出院,但仍然很不正常,見人就說反劉少奇的話,說劉少奇品質惡劣,出訪印尼是給中國丟臉,同時還逐條批判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列出50多條錯誤。當時劉少奇是國家主席。湘潭市委開始左右為難,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個瘋人。
這個時候,陳裡寧自己已經把"反劉"的事情捅到了中央。他到處散佈反對劉少奇的言論,還不斷地給湖南省委和中央寫信,批判劉少奇。當時,分管公安部的副總理羅瑞卿見信後,批復這件事要深究。
不久,陳裡寧被投入北京秦城監獄。
到北京後,陳裡寧的精神病又發作了幾次。最後一次犯病他被送往紅衛醫院,就是現在的安定醫院。這時已經是1966年12月,"劉少奇的問題"已經基本公開。
社會上到處都是造反派和保守派的爭鬥。陳裡寧的主治醫生金弘敏和護士王志都屬於紅衛醫院的造反派,他們同情陳裡寧因反劉少奇被關進監獄,鼓勵陳裡寧給中央文革小組寫信。
與此同時,紅衛兵小將們也正在尋找陳裡寧這樣的人。紅衛兵們發現,在斯大林時代,蘇聯的克格勃曾經把不同政見者投入精神病院。受到這個啟發,紅衛兵們開始湧向精神病院,尋找那些"受迫害"的不同政見者。
就這樣,陳裡寧被"打撈"出來。他的經歷,太符合紅衛兵們對於"迫害"的一切想像。而比起別的案例,陳裡寧在平時神志清醒,談話又有條理,這讓紅衛兵小將們對"迫害"的判斷更加堅定。
發現陳裡寧的當天,清華大學井岡山兵團和紅衛醫院的紅旗戰鬥隊,聯合起來造了紅衛醫院黨委的反,當晚奪權之後,清華大學紅衛兵的負責人朱起鳴起草了一份給中央文革小組的報告,稱精神病院裡有不少被迫害的政治犯。
報告到了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的手裡,王力隨即批示要派人展開調查,並在全國範圍內清理政治迫害事件。
1967年,"劉少奇的問題"被公開。中央文革小組開始組織、蒐集批判劉少奇的文章和人。陳裡寧的時代來了。
1月7日下午,得知確有此人此事之後,中央文革小組的成員王力和戚本禹前往紅衛醫院,當場宣布解放陳裡寧。
據中央文革辦事組(即辦公室)的成員王廣宇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戚本禹當天回來就連連稱讚陳裡寧了不起,60年代初就認識到劉少奇是個修正主義,打算把陳裡寧從精神病院接出來,寫批判劉少奇的文章。
第二天,王廣宇被派往紅衛醫院,解救陳裡寧。按照戚本禹的指示,陳裡寧出院後,被安排到《人民日報》招待所,專心寫作批判劉少奇的文章。在王廣宇的印象裡,陳裡寧是個好"筆桿子",手快,動輒就是兩三萬字。
但陳裡寧寫的批判劉少奇的文章,卻不合戚本禹的要求,最終也沒能發表。
做不了造反派的"筆桿子",陳裡寧又被安排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歷史研究所,編輯關於劉少奇的材料。
此時,陳裡寧的"事跡"已經出名。造反派給他出版了一本宣傳冊子,16開本,名字叫《新時代狂人日記》,印了數萬冊,散發到各地。書裡摘編了陳裡寧1960年代初寫的日記和一些文章,內容都是批判劉少奇的,說明這個人早就看出來劉少奇是個"修正主義者",先知先覺。
一時間,陳裡寧成了新聞人物。
清華的"造反派"來看望他,並邀請他到清華大學作報告。經戚本禹的同意,陳裡寧被接到清華大學大禮堂作報告。
陳裡寧對批判劉少奇的材料早已爛熟於心,演講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現場氣氛十分火爆。清華的大禮堂被慕名而來的學生擠得滿滿噹噹,可仍有許多革命熱情高漲的年輕人不能湧入,最後只得拿來高音喇叭,好讓坐在草坪上的人也聽得清楚。
這場聲勢浩大的報告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中央和地方上的各機關都派人來請他作報告,歷史所為此還專門成立了接待辦公室。《新時代狂人日記》不斷再版,全國各地翻印的數量更是不計其數。陳裡寧的報告錄音帶也流傳於全國各地,甚至包括農村。
也就在這時,天津人藝編演的話劇《新時代的狂人》宣揚了陳裡寧的"事跡",在各地紛紛上演。短短几個月,陳裡寧紅遍全國,他甚至收到了來自北京大學和內蒙古的求婚信。
無處安置的棋子
陳裡寧的出名,成了那個瘋狂年代的催化劑。北京各大單位的造反派把陳裡寧當成一個"左"的標誌和政治籌碼,他走到哪裡,就說明哪裡的造反更堅決。
那時,造反派也有好多派別,那些沒有請到陳裡寧的派別,開始對陳裡寧反感起來。他們開始質疑陳裡寧是不是真的反對劉少奇。他作的報告越多,反對派的批判也就越猛烈。
反對者發現,陳裡寧也反毛主席,塗改馬恩列斯毛的著作,不利消息很快傳開。中央文革小組對此很重視,戚本禹特別安排王廣宇去查陳裡寧的檔案。
王廣宇發現,陳裡寧批改馬恩列斯毛的著作非常混亂,他把恩格斯、毛澤東的名字改成"陳裡寧",在正文中把"辯證唯物主義"替換成"馬克思主義",把"無產階級"改成"工人階級",或者替換一些連接詞,似乎這樣就成為他自己的著作了。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這是罪大惡極的反革命行為。
一手策劃出陳裡寧這個"英雄"的戚本禹,此時也沉不住氣了。他先是限制陳裡寧作報告,發現局勢失控,難以奏效之後,又將陳裡寧調離北京,讓他遠離鬥爭的漩渦。1967年4月,陳裡寧化名李明,以《光明日報》記者的身份到保定地區徐水縣調研。臨行前,王廣宇反覆交待陳裡寧,不要參加農村的運動和活動,不要出去作報告,特別是絕對不能暴露身份。
陳裡寧顯然很重視組織的重新重用。下鄉不到一週,就寄回一兩萬字的匯報材料,後來又連續寄了兩次匯報材料。可陳裡寧發現,調研材料寄出後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於是他給中央文革小組寫信,信中陳裡寧小心翼翼地詢問組織是否滿意他的調研。王廣宇無暇翻看他的材料,只是回信鼓勵他,繼續認真調研。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陳裡寧陸續寫了將近20萬字的匯報材料和信件。
1967年7月,一個女學生看到他毛巾上寫著"陳裡寧"的字樣,陳裡寧的身份暴露了。
消息迅速傳遍了徐水這個小地方。當地領導慕名前來拜訪,盛情邀請他來作報告。陳裡寧又開始活躍起來,來請他作報告的人絡繹不絕。戚本禹得到消息以後大為惱火,只好把他接回北京。
據王廣宇的回憶,陳裡寧回來之後,自己也知道犯了錯誤,情緒又變得很緊張,總覺得自己心中有愧,對不起戚本禹的愛護,精神越發不穩定,經常喃喃自語,"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狂人的時代
陳裡寧回到北京的消息不脛而走,針對他的鬥爭硝煙又起。
當時社會上針對陳裡寧的問題已經很對立,一派認為他是堅定的左派,而另一派則認為,他是反革命,篡改毛主席著作。唯獨沒有人認為他是個精神病。
局勢已經超出了戚本禹等人的控制。戚本禹不得不考慮找個療養院把陳裡寧控制起來。好不容易確定下來一家療養院,不想陳裡寧卻死活不去,而且要求馬上回湖南。而當時湖南正處在激烈的派別鬥爭中,陳裡寧若是回去,必定又成為被兩派鬥爭利用的棋子。
1967年8月25日晚,批判陳裡寧"假反劉少奇,真反毛主席"的大字報一夜間貼滿北京城。戚本禹試圖散發傳單,號召不要因陳裡寧影響大聯合的方式來平息兩派愈演愈烈的爭鬥。10月21日,負責公安系統的副總理謝富治和戚本禹在人民大會堂召集有關單位的造反派代表開會,會上對陳裡寧的事件作了權威定性:陳裡寧反對劉少奇,但他也對偉大領袖毛主席作了很多攻擊。陳裡寧"混亂"的成分多,"反動"的份量少。
這一天,陳裡寧重新回到了監獄。有紅衛兵甚至想衝進監獄揪鬥這個"時代狂人"。
不久,王廣宇被清理出中央文革小組。四人幫給他的罪名之一就是參與包庇"反革命分子"陳裡寧翻案活動。因為"陳裡寧事件",王廣宇遭受了7年的囹圄之災,直至1975年獲釋。十一屆三中全會後,王廣宇獲得平反併進了《紅旗》雜誌社,雜誌社後來改名《求是》雜誌。
熱潮退卻,沒有人再去關注陳裡寧的身後事。
此後許多年,王廣宇都一直試圖尋找那個被時代改變的瘋子,但陳裡寧的下落卻始終不得而知。王廣宇對陳裡寧的感情很複雜。在他看來,時代改變了那個瘋子的命運,而那個瘋子又改變了他的命運。
2007年,湖南的一位女士找到王廣宇。她說自己是陳裡寧的妹妹,叫陳裡如,她想知道他的哥哥在"文革"中究竟做了什麼。
這位女士給王廣宇帶來了陳裡寧後來的消息。1982年,陳裡寧獲得平反,到那時,他已經在監獄裡被關了14年零4個月。此後,有北京大學法學教授呼籲,對陳裡寧作出精神鑑定。
公安部對陳裡寧的問題進行了複查,確認陳裡寧確實患有精神分裂症,喪失責任能力,不追究其刑事責任,恢復黨籍,恢復工作和原工資待遇。陳裡寧回到長沙,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在簡陋的居所裡,讀書看報,每天散步,還考慮個人問題,開始徵婚。他還記得以前有人向他求婚,於是給那些人回信。
陳裡如向王廣宇打聽哥哥在"文革"期間的印象。王廣宇只記得陳裡寧每次見面時總覺得自己犯了錯誤,緊張而又惶恐。
王廣宇問,那些曾經的往事還重要嗎?
陳裡如說,"很重要,因為我的哥哥已經死了。 "
(感謝《求是》雜誌社編輯雷聲宏為本文提供資料和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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