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翎是1957年中國人民大學的一號右派,也是北京大學著名右派;她是毛澤東欽定御批的右派,也是被公開判為全國"不予改正"的五名大右派之外而至今唯一活著的"不予改正"的學生右派。林希翎現居法國巴黎,是法籍華人,74歲。
由於幫助大陸友人與林希翎聯繫辦事,最近幾個月我與林希翎多次通電話。
找到住醫院的林希翎並不容易,我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係才打聽到她的準確電話。與林希翎通電話並不輕鬆。她敵情觀念強,疑心病重,我能承受;她年紀大了,愛嘮叨,我理解;她偏激直率剛烈以致愛罵人,我有思想準備。雖然如此,頭幾次電話,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以後熟絡了,獲得信任了,許多次的電話,讓我加深了對她的瞭解。我開始真正理解諒解她疑心病重、愛罵人的原因和理由。但是,我們在思想上、觀念上還是有明顯的距離:林希翎對中共、對專制制度還抱有希望幻想,還是第二種忠誠。。
6月6日,林希翎在電話中把這個希望幻想打了個稀巴爛。林希翎告訴我:(綜合歸納,非原話,是原意無誤,已經林希翎認可。)
一、為參加六四二十週年紀念活動,我自行簽字,硬出醫院回家。如不出院回家居住,醫院是不會放我出去參加活動的。
二、我坐著輪椅參加了巴黎地區六四二十週年紀念活動,講了話。
三、6月5日,我參與會見了西藏領袖達賴喇嘛。我與達賴同齡。我對達賴說:我們有幾同幾不同。達賴對我說:"我們今後一起回家!"
四、我曾接受法輪功採訪。大陸為我平反改正呼籲奔走而與高層聯繫的朋友埋怨我不配合。我配合了五十二年了,對中共希望、相信六十餘年了,對這個制度質疑、批評一輩子了,沒有用。現在,完全破滅了,不再有絲毫相信了!我這一輩子看不到這個制度的轉換了。我與這個制度徹底決裂了!以前,我避免與達賴接觸,中共說他搞"藏獨",我怕沾邊,不接觸,向中共明態度。我罵國民黨,也是向中共明態度。沒有用!現在我是徹底死心,徹底反叛,不再對中共寄託任何希望。它是不可救藥的了!這個制度是不可救藥的了!沒有任何希望,不抱任何希望!不讓回就不讓回吧,不改正不平反隨它了,死就死吧!不是求你給我平反了,是我不饒恕你,不給你平反,宣判你的死刑!
這個電話,在我,是聽慣了怨中共罵中共、誇理解她救過她的胡耀邦、罵臺灣、罵民運、怨一切罵一切的嘮叨怨毒詛咒後的第一聲正大光明、仙樂綸音。
林希翎從第二種忠誠走向徹底反叛的路很具人性、很典型。她曾在江澤民訪問法國時,打著"歡迎您"的標語牌站在民運抗議隊伍的對立面;她曾在胡錦濤到訪法國時接受大使館的邀請與胡錦濤握手言歡、獻忠表忠;她曾在訪問臺灣時不配合國民黨對她"反共義士"的裝飾宣傳,批評大罵國民黨以向共產黨媽媽示忠......無奈黨媽媽看透了看死了這個腦後長著反骨的林希翎不是自己人,任她如何表現,就是不動心、不垂憐。
如此林希翎,自然兩頭不落好,兩頭不是人。可我們自己人的大多數就是忘了林希翎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女性、作為一個母親、作為一個革命者、作為一個先知先覺者、作為一個最優秀的健在的女右派,她所付出的、為歷史為民族所做的已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難以承受之重!她的愛情被毀滅了,不僅是對黨國的忠誠和愛,更有作為人作為女性的愛情被完全徹底地踐踏蹂躪毀滅了。她勞改幾十年。她的人生連累兒子,兒子當著她的面自殺了。她流亡異國他鄉。她的不逢迎共產黨、不配合國民黨讓她前生後世都落魄落拓落井。一些人一些媒體從她處挖出一些歷史資料後也不再理她。昔日曾有的無論是正面反面的輝煌,煙消雲散,灰飛塵滅。晚年百病纏身,多次瀕危幾死。她孑然一身,病中不能自理,連吃飯都困難,寫作整理資料更是不可能了。在我們一舉手之勞的事在她都十分艱難以至不可能做到,她難能複印一份必須複印的雜誌、複製一張必須複製的光碟,她無法掃瞄一個文件......因此導致的種種尷尬誤解比比皆是,隨時會有。她怨天尤人。她極度不平衡,她罵人,幾乎罵一切人;於是幾乎一切人對她敬而遠之,於是惡性循環,於是她越加懷疑詈罵幾乎一切人。她想回家,想葉落歸根,想有親人陪伴安慰,想有親人在生活上幫她一點必須的忙......這都是人活著,尤其是病人老人活著的能活著的最低限度的需求啊!然而林希翎沒有,得不到,多年來如此。骨子裡的第二種忠誠在這個時候自然泛起,她故作姿態向中共的第三代第四代領袖頻送秋波。這一切,無非是為了能回國回家,為了安度晚年,也是為了向忠誠了一輩子的黨媽媽最後死諫盡忠。這是本能,這是人性!這是一貫的剛烈化為憤激的反常,這是素來的本真!林希翎不作假,從來不作假,她有擔當。她對江澤民、胡錦濤的乞哀是第二種忠誠的基調和求生的本真!我們能責備這樣的一位老人麼?我們能不屑於這樣一位犧牲者麼?我們能理解、讚美、看好劉賓雁、王若水、何家棟、李慎之、胡績偉、李銳......,我們為什麼不能理解諒解林希翎的更難處和迫不得已?!
林希翎是1957年大學生右派中標桿式的人物,她作為人民大學的學生,跑到北京大學煽風點火,成了"5·19"運動的始作俑者之一;林希翎最早呼號人權、法治,在1957年不惜以身殉而為之吶喊。北大"5·19"是新五四運動,是北大五四精神未曾中斷的標誌。這使她走進了歷史,記錄了歷史。
林希翎這一代人中,第二種忠誠是常態、是普遍、是當然、是潛移默化、是不知不覺、是至今亦然。海外只有一個人不如此而走在徹底反叛的路上直至黃泉,那就是2001年在美國紐約客死異邦的王若望。王若望的徹底反叛精神彪炳史冊,垂青萬古。
某種意義上,林希翎比王若望更難。王若望在遭到集體的冷落誤解不屑時畢竟還有一位紅顏知己羊子在始終如一忠貞不二陪伴著他,至今亦然--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地繼承著遺志遺願。林希翎則一直獨自承擔著、行進著。
劉賓雁的偉大不是他的第二種忠誠,而是他的本真,回歸人性的本真。林希翎的本真也與劉賓雁一樣彰顯輝煌,於剛烈上尤甚;林希翎曾經與劉賓雁一樣,沉湎在第二種忠誠的雷池中浮沉;而今,林希翎在走出第二種忠誠的羈絆上超越了劉賓雁。
2009年6月6日的這個電話,是林希翎1957年"5·19"後的繼續反叛、徹底反叛;是繼續反叛的飛躍,質的飛躍;是思想上的衝決網羅、行為上的踏倒藩籬、觀念上的躍出雷池、心靈上的脫離窠臼;是走向人生終點時的升華,是纏綿病榻的新生,是完成火鳳凰的涅槃。願林希翎繼續反思深思,再從殘存的原教旨的馬克思主義陰影中完全走出來。
在海內外知識人整體順服配合專制而以"和解、良性互動、雙贏"為自欺欺人的另類幫忙幫閑成為主流的當今,林希翎的徹底反叛其意義是偉大的美麗,是人性的本真!
繼1957年後,林希翎又一次走進了歷史,記錄了歷史,留在了歷史!
我曾勸告林大姐不要把對事的剛烈偏激完全原封不動的拿來對人對一切人,林大姐聽進了我的話。我希望、呼籲:像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理解諒解關愛林大姐的人們一樣,在林希翎風燭殘年的日子裡,關心她、愛護她,偶爾給她一個電話,寫一個郵件,發一個明信片,說幾句暖心的話;有辦法的,為她申請點補助資金;有經濟能力有條件的,送她一點禮物食物......。我所知道的這樣的人不少,他們是法國的張倫、王龍蒙、蔡崇國,香港的蔡淑芳、朱耀明,美國的羊子、張敏,瑞典的萬之,大陸的朱毅、甘粹、錢理群、陳奉孝、王書瑤、老鬼......願愛伴隨著林希翎、伴隨著我們一切人走向永遠。
2009年6月7日午夜於地中海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