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並且和馬漢茂教授交往十年,如今他去世離我們而去又是十年。
十年交往我從他那裡學到了些什麼,十年分離又讓我們感到失去了什麼?這組成了我二十年,甚至可以說終生對他的懷念。
我和馬漢茂教授交往的那十年,是非常特殊的十年。他從五十歲到六十歲,這十年是人生中最成熟的十年,生命的頂峰。而對我,四十歲到五十歲,這十年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作為一個從封閉社會,從極權社會出來的知識份子,這十年是特殊的,無論從生命還是精神和知識的意義來說,它都是進入一個人最有創造力時期的十年。
本來這個「時期」對一般社會的人來說,是已經進入完全成熟的時期,然而對於我們來說,卻由於生長在一個黑暗的時期,一個病態社會,各方面的徹底轉變,知識框架的建築卻還在進行。然而這卻正是第三世界,尤其是來自共產黨社會的知識份子的共性。誰沒有感覺到這點,這方面的變化,就只能夠證明他缺乏基本的感知能力,思維能力,還停留在共產黨教條的文化世界。
我是從一九六九年冬天開始,從感情上、思想上全面反叛出共產黨社會,開始了我對於馬克思主義等哲學問題,思想問題的研究探索的。
第一個十年是意識形態的對抗,認識論、思想方法的探索,以及相應的各方面知識,數理、文史、外語的學習準備時期。
第二個十年是知識框架、以及認識論、哲學基礎的完成時期。
認識馬漢茂教授,到他那裡工作的時候,正好是我第三個十年的開始。這十年是我基礎工作完畢,真正全面進入研究和創作時期。在我和馬漢茂教授的十年交往中,他潛移默化地給了我很多的幫助和影響。可以說我在他那裡的工作,在很多方面都有他潛在的影響。正為此,馬漢茂去世的時候我感到極度的悲痛,在今天紀念馬漢茂教授逝世十週年的時候,我更感到這十年和馬漢茂教授的交往,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意義。
我在馬漢茂教授那裡完成的一個最重要的變化,就是「文字語言」的變化。
到馬漢茂教授那裡工作的時候,我已經完成了思想上的徹底轉化,其中包括對近代哲學問題的把握,數學和理論物理、外語基礎的奠立,我的思想已經基本上走在了啟蒙以來的科學思想路上。但是我必要說的是,正是在馬漢茂教授那裡,我走完這個過程的最後一段路。
記得在最早提交給馬漢茂教授的論文當中,還有很多諸如「解放後」、「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中國人民如何等」共產黨社會遺留在血液中的說法。是馬漢茂教授對我指出這種文字是不能夠使用的,它有著先入之見的判斷。這立即使我更深地感到,我們這代中國知識份子面臨的,無論是在政治上和思想上拒絕共產黨,還是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框架徹底改變,它都包括著非常細緻的、具體的內容。從此我的每篇文章在寫作的時候,在寫好後總是習慣性地首先重新審查行文,儘可能地賜除各種從小習慣的語言,各種「假大空」的提法。馬漢茂教授的這個看法,也使我更加注意西方學者和書籍的論述方式與語言。
在馬漢茂教授那裡我完成的第二個變化,那就是我徹底告別了華而不實的,雄辯的,帶有浪漫色彩的馬克思著作的文風。在最初提交給他的論文中,儘管語言在他的意見下有了變化,但是行文變化還不很明顯。而在我力圖提高語言乾淨的變化中,在行文上徹底告別了以往,回到了正常世界。
這本來也是一個一二三的事情,因為在中國文字傳統中,就有「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在西方也有文字寫得越簡單,越深刻,越雋永的傳統。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羅素。他使用的總是最簡單的英文文字,但是表述的卻是最深的英文內容。然而,對於我們這些受革命宣傳,浮誇的假大空歌頌文字影響下長大的一代人,卻也是一個要經過艱苦努力才能夠真正認清,並且達到的過程。這個過程,在我在馬漢茂教授那裡的中期工作中明顯地顯現出來。
說到這裡我要談談「大字報文風」的問題。實際上如果套用這種說法,「大字報文風」,我的上述兩個變化使得我徹底告別了「大字報文風」。
如果說我在最初十幾年的工作是徹底告別大字報的思想方法,那麼,在馬漢茂教授那裡,我徹底擺脫了任何大字報的痕跡。
常常有人把我們這些明確地拒絕共產黨,拒絕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點看法,說成是大字報式的。因此在這裡我要指出究竟什麼是「大字報」。
大字報的特點是「整體主義」的思維方式,「意識形態化的」的行文,「假大空」的概念語言。大字報是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的教科書上的那種唯物、唯心,反映論的思想基礎上的。這種思想是武斷的二分法,非黑即白的貼標籤式的論說。所以那種在這樣一種思想方法語言習慣上的文字,不管它宣揚什麼,是在批判還是在陳述,它都是一種專斷、大字報式的。
在紀念李慎之的時候,那種給李慎之貼上「自由主義」的貼標籤式的做法和紀念文章正是大字報式的。正因此,我在馬漢茂教授那裡的學習變化的結果,使我根據自己的教訓立即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在馬漢茂教授那裡完成的第三個思想變化是觀點性的。這就是,在馬漢茂教授那裡的工作初期,我是一個全盤西化論者,儘管那時我已經感到了一元和多元的矛盾,西方社會自身存在的問題,啟蒙以來的科學思想工作者對多元文化,對中國傳統的推崇問題。但是由於共產黨的一元論,進步觀,我卻仍然對中國傳統有著很強的審視態度,以及盲目地,鬍子眉毛一把抓地對西方的推崇。
在馬漢茂教授那裡,他談到中國文化,尤其是談到德國文化時的心平氣和,尤其是批評態度,使得我這個剛出國門的人,心存疑惑地開始平行地進行了思索。
最直接地例子是,論罪行,德國最近一百年發動了兩次世界大戰,令人髮指地屠殺猶太人,產生了這個直接給百年來人類帶來無數罪惡的馬克思主義思想,但是德國社會和知識界卻沒有如中國那樣的一個反傳統。
第二個例子是,當代中國那些共產黨培養出來的精英,眉毛鬍子一把抓地推崇德國哲學,例如把根本上對立的卡希赫和海德格混為一談,也和馬漢茂對德國知識界的批評成了一個對比。這一切,在馬漢茂教授那裡工作,在和他接觸的日子裡,我一直不斷地在對比思索,最後完成了究竟如何看待傳統文化的過程。
這個過程從我到馬漢茂教授那裡工作開始,大約也走了將近十年。馬漢茂教授的這些影響滲透在我當時的,和我其後的工作中,這些影響是超越他短暫的生命和時間的。
到二零零九年六月八號,馬漢茂教授整整離開了我們十週年。然而馬漢茂教授生命的痕跡永遠沒有消失,我相信還有很多人,在他們和馬漢茂教授接觸的時候,留下了那個充滿活力生命的影響痕跡。正為此,我親身體會到,他在人間留下了我們不盡的對他的懷念!
2009-6-8
德國埃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