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天一夜看完全劇的,此後幾天,一直沉浸在它陰暗、恐怖、變態的劇情中。我的眼前總晃動著演員趙君那張邪惡的肥臉,在劇中他曾是一個地下黨,又是特務 T55。他真是特務嗎?雖然導演最後不得不讓他成為特務,在臭陰井中被情人刺死,但我並不相信他是一個特務。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廠長,只有理解了他,我們才能理解那段歷史。我們正是從那樣的日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還記得劇中人談起他的那些話:"他真的很可怕,他想要誰死,那個人就算活著,也會比死更難受。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他好像掌握著所有人的秘密和瘡疤,隨時都會撕開,然後再撕一撕。他是一個說出來,就會做到的人......"是的,因為他的存在,沒有人敢站出來說話。這不僅是我們建國之初的歷史,此後三十年,中國人也一直生活在這樣的陰影中。
今年是建國60週年,能誕生這樣一部表現建國初期歷史的電視劇,是讓人驚喜的。這部電視劇讓我們看到導演範小天,骨子裡還是一個作家,有著對良知和歷史的承擔。說它是反特劇、心理劇、懸疑劇,都沒錯,但這只是一些次要的標籤。《熱愛》最準確的定義,是一部有深度的歷史寓言劇。誰是特務T55?其實每個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都是T55,都做過T55。他們有時會像T55那樣去迫害別人,有時又會被當作T55被別人迫害。
令人吃驚的是,這一次電視劇竟然走在了文學和學術的前面。對於建國初的幾大歷史運動,我們的文學和學術都很少觸及,尤其對當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至今連一本研究專著都沒有,是一個可怕的空白。如果說土改徹底改變了農村的社會關係和社會結構,那麼"大鎮反"和其後的"三反""五反"改變的就是城市人群。直接的暴力和強大的心理壓力,徹底變異了當時人們的舊價值觀,也摧毀了基於同事、同學、朋友、家族而建立起來的社會關係。它圍繞"革命"和"階級"所培養起的鬥爭話語和運動模式,以及人與人互不信任的精神習性,影響了幾代人。它不僅清洗了大量異己分子,也第一次向城市民眾展示了國家權力的力量。
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綱》一書中的數據,"大鎮反"全國共處決反革命分子71萬人,關押129萬人,管制123萬人,其中一部分被關押或管制的人,直到 1979年後才陸續查實為冤假錯案。而《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認為,當時自殺人數可能就有50萬。說"大鎮反"是新中國的第一次嚴打,並不為過。它開創了用數字來量化任務的嚴打模式,鎮壓之初就下達了千分之0.5到千分之1的處決比例。一些地方因無法完成任務,只好勉強湊數。當時地方幹部很多是軍人出身,習慣用武力消滅一切隱患,加上司法人員很少,出現了大量濫捕濫殺、公報私仇的現象。很多地方為完成上級攤派的任務,不得不槍殺國民黨起義人員或地下武裝人員。比如貴州國民黨統治末期81個縣的縣長,無論是起義、投誠,還是被捕釋放的,竟全部被當作反革命分子給殺掉了。一時間人人自危,電視劇便是在此背景下展開的,所以它的恐怖顯得異常真實。
即使規定了處決比例,一些地方也在搞政績攀比。這從當年的領導批示可看出:"貴州省認為不殺千分之三就不符合准和狠的原則,我倒覺得按貴州人口一千萬已殺一萬三,省委要求再殺二萬二千至二萬五千,我們可以允許他們再殺一萬多一點,留下一萬多不殺,已經超過千分之二的比例,已是按照貴州這樣的特殊情況辦事,已經算得準和狠了。"全國當時有5億人,按處決了71萬人計算,比例也達到了千分之1.4,遠遠超過預期。
當年雖然處決了很多人,卻未引起社會動亂,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抗美援朝戰爭。在決定出兵朝鮮兩天後,國家出臺了"鎮壓反革命 "的決定,把握的正是這個時機。劉少奇後來的說法非常形象:"因為抗美援朝的鑼鼓響起來,響得很厲害,土改的鑼鼓、鎮反的鑼鼓就不大聽見了,就好搞了。如果沒有抗美援朝的鑼鼓響得那麼厲害,那麼土改和鎮反的鑼鼓就不得了了。這裡打死一個地主,那裡也打了一個,到處鬧......",社會或許就會出現動盪。明白這個歷史背景,對劇中那些表現抗美援朝的鏡頭,便會多一層思考。
總之,《熱愛》正是在這樣一個大歷史背景中,完成了它驚心動魄的故事。最近看到評論,認為主角蘇有朋和韓雪的愛情有些"奶油"。我想了很久,在一個友情和親情都被摧毀的年代,或許只有愛情的力量,才能直面那種讓人恐懼的勢力。無論是熱愛,還是錯愛,那種令人迷醉、難以自拔的愛情,在外人看來都像是病態。實際上,愛情的純粹,和當年人們對新社會的信仰倒是相似的。它終究會有醒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