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的生命旅程中,有不幸,也有幸運。不幸的,如「無罪無辜,讒口囂囂」(詩經.小雅.十月之交);幸運的,如死裡逃生,天空任鳥飛。
曾任香港《文匯報》總主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的聶紺弩(一九○三至一九八六年),有不幸,也有幸運。不幸的,是一九五五年牽連「胡風反革命集團」,險些入獄;五七年反右時被列為右派份子,流放北大荒服勞役;最大的不幸,是六一年獲釋回北京後,竟遭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好友不斷告密,在文革初期的六七年被指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投入黑牢,這正是「無罪無辜,讒口囂囂」。他又算幸運,雖被判無期徒刑,卻於七六年提前釋放;在胡耀邦及中共中央組織部過問下,於七九年獲平反。
近日,聶紺弩被好友告密的事,成為北京、廣州等地文化界熱議的話題。
熱議是從《中國作家》(中國文聯主管刊物)的報導文學──寓真的"聶紺弩刑事檔案"引起。寓真曾任法院法官,他根據官方的解密檔案,記述聶紺弩遭好友告密而繫獄的悲劇。這個好友,是曾在香港居住的黃苗子。
本文從寓真的"聶紺弩刑事檔案"、章詒和的"誰把聶紺弩送進監獄"談起,述評告密是「一黨領導」體制的一大特色,不足為奇,觸及「剃人頭者人亦剃之」的惡性循環和人的狼化。
喝酒聊天轉身就去告密
"聶紺弩刑事檔案"刊出後,「大右派」章伯鈞的女兒章詒和在廣州《南方週末》發表述評"誰把聶紺弩送進監獄",為聶紺弩抱不平。
章詒和及其文中提到的廈門大學教授謝泳,筆者都曾見過,卻沒有機會深談。謝以研究社會變遷中的知識份子角色著稱,章及其母李健生,與聶及其妻周穎早有私誼,由她寫聶的繫獄最適合。
"聶紺弩刑事檔案"長達十萬字,筆者瀏覽大陸一個網站,花一個晚上把八十一頁讀完。寓真(筆名)寫聶案成功之處,在於記述聶被好友告密事件時,描寫了相應的政治背景,包括反右、四清、文革初期的「政治氣候」。
他的另一成功,是涉獵大量的官方解密檔案,抄錄了告密者的密函。他又把告密者分為兩類:一是在文革期間被迫「揭發」聶紺弩者,如劇作家吳祖光(評劇名伶新鳳霞之夫)、擔任北京師大教授的民俗專家鍾敬文等;第二類是主動配合專政機關的告密者,寓真寫道:「聶紺弩贈送較多的是黃苗子,但送給黃的詩篇,不知為何都進入了司法機關。」
筆者讀了"聶紺弩刑事檔案"之後,並沒有激動。原因是閱讀過大量關於政治冤案、文藝事件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共運)史的文獻;在閱讀和研究中形成的認知是:在共運中、在「一黨領導」體制下,文字獄和告密者是司空見慣;沒有文字獄和告密者才是奇怪。
毛澤東時代的「一黨領導」體制,是「列寧、斯大林加秦始皇」─見於北京關於中共黨史的一些論述。陰魂不散超秦始皇百倍。
在五八年五月的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當林彪插話說「秦始皇焚書坑儒」時,毛說:「秦始皇算什麽?他只坑了四百六十個儒,我們坑了四萬六千個儒。我們鎮反,還沒有殺掉一些反革命的知識份子嗎?我與民主人士辯論過,你罵我們是秦始皇,不對,我們超過秦始皇一百倍。罵我們是秦始皇,是獨裁者,我們一貫承認,可惜的是,你們說得不夠,往往要我們加以補充(大笑)。」
毛對文人的監控、折騰,與中國、俄國的專制主義有關,更與「斯大林經驗」不可分割。在三十五年前的七四年二月,筆者在《明報》的專欄發表"迫害.流放.苦役"和"阿拉克乞耶夫的陰魂",述評俄國亞歷山大一世時代(一八○一至一八二五年),沙皇本有意革新,但因聽信奸臣阿拉克乞耶夫(粗通文字的軍人),專橫監控知識份子;尼古拉一世王朝(一八二五至一八五五年),設置監控文人的特工機構「第三廳」,大興文字獄,大批文人被流放。
斯大林在一九二四至一九五三年當政期間對知識份子的迫害,毛澤東的思想改造、反胡風、反右、反右傾、四清、文革,都有阿拉克乞耶夫的幽靈;毛時代及後來各地公安局設文化保衞處(文保處),就與「第三廳」相似。斯大林和毛澤東整文人的殘暴手段,則超越亞歷山大和尼古拉。
到處飄浮阿拉克乞耶夫的陰魂,自有大量的告密者和文字獄,告密者往往也被別人告發:「剃人頭者,人亦剃之。」曾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夏衍寫打油詩,云:「聞道人須整,而今盡整人;有人皆須整,不整不成人。......請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
北京等地的網友,諒解被迫告密者,對主動配合專政機構的告密者卻表達「氣憤」之情,這是基於道德的譴責。比「道德期望」更重要的,應是「制度期望」──構建以法治、文明為基礎的制度和秩序文化,才能遏制人的狼化、消除文字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