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叫了,一個女士的聲音:「餵,×老師嗎?張處長請您盡快到離退處來一下。」一個不祥的預感立即湧上心頭。此日是2009年3月5日(星期四),時間是上午9:30左右,陰沉的成都好不容易有了陽光,我本來打算到旅行社去委託辦理赴香港的通行證並預訂3月27日上午的機票。但這個電話把我近日來的好心情全攪了。果不其然,瘦小的張處長(女)掛著微笑向我低聲說:「其實沒有啥,青羊分局來人向您瞭解一下情況,在院辦公大樓二樓會議室等您。走吧,我陪您去。」
我生性表裡如一,不會掩飾情緒。興許是她看出了我的激憤,又低聲說道:「真的沒啥……」
「有啥也不怕!我這輩子怕過誰?光明正大的,沒做過任何虧心事,何況也是這把年紀了,我還怕誰?……」
她沉默了。我沒好氣,疾步走過後院停車場,爬上二樓就一把推開了會議室的雙扇門,霎時,三位等候我的專政人員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用異常恭敬的微笑迎接我,而我卻不為所動,冷冷地問道:
「說吧,我犯了啥事?」
「哦,請坐請坐,坐下慢慢講……」
我不改冷漠,直面掃視著他們。中間一位顯然是主講,年約三旬出頭,身著警服,儀錶堂皇;左邊一位也是身著警服,年紀更輕,還有滿面稚氣,任記錄;右邊一位著便衣,年紀稍大,他始終笑容可掏,滿口黑牙,煙癮不小。
「是這樣,×老,您是不是打算去臺灣?」主講問。
「是,今天就準備訂月底的機票。」我回答得很乾脆。
「×老,您對邀請您的組織了不瞭解?」他又問。
「瞭解。對方是臺灣大學,赫赫有名。學術交流嘛,國台辦不是一再鼓勵過?王毅主任最近不是還有個專門講話嗎?好事嘛。」
「不一定,現在情況很複雜,海外很多人都是拿學術交流作幌子,據我們掌握的情況,邀請您的這個組織也是……」
「我懂你的意思,你們國安局認為對方是反共組織,是不是?那請問,你們手頭的證據又是在哪裡?——」
「——當然有!我們有個龐大的信息系統,啥事不曉得勒?」黑牙便衣掄先作答,笑容仍然很燦爛。
主講晃了晃一張複印件,接著講道:「估計您最先收到的就是這份邀請函吧?從澳大利亞發的,叫自由文化運動,討論重建中華文化,對嗎?」
「是!這有啥子不好咧?請你們不要神經過敏,一聽自由二字就產生過多聯想,其實這同‘維穩’並不矛盾,只有揭示問題才能解決問題嘛,對嗎?再說,文化交流本身就是最好的途徑,求同存異嘛,臺灣各界也不可能同中共的主張整齊劃一,實現和平統一的路子還是很長的,我本人除了支持統一和民族振興之外,對政治鬥爭,黨派鬥爭根本不感興趣,我只會參加學術文化交流。我也相信邀請方是支持文化發展的團體,他們的宗旨是主張自由的思想,自由的寫作,這有啥子不好?——」
「——我剛才講了,這是個幌子,請您不要去。我們有責任保護您的安全,您是專家,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專家。」主講講得很動情。
「我聽不懂,莫非他們會殺我?會害我?」
「這到不至於。他們是想利用您。」
「請放心,我不是工具,明說吧,任何政黨都不可能利用我。我只愛我的祖國。我只希望我的祖國繁榮昌盛。我只希望子孫後代不再重複我的悲慘命運。正因為如此,戴完了22年‘極右帽子’後,我才會立即摀住傷口,抓緊用好16年的在崗時間,實際情況是成果纍纍,成績卓著,還當了規劃處處長。這是不是自吹自擂,你們可以馬上問院長。退休後,我幾乎是在無償的幫助西部藏區搞水電脫貧,如今他們都富了,但他們沒有忘記我,有的縣還特意向我頒贈了榮譽縣民。我很高興,覺得是個最高獎賞。我覺得我沒有白愛我的祖國,沒有白愛我的同胞。儘管我對祖國愛得痴,愛得傻,但我是始終拒絕充當任何政治工具的。我的二哥是留美空軍,在臺灣,曾經也算上層人士,1987年歸來時,‘台辦’的接待規格是很高的,後來也安排我赴臺探親,但我卻婉言謝絕了,為啥?我覺得政治色彩太濃。後來一直是這樣,無論海內外,凡是與政治掛勾的‘論壇’發出邀請,我都是一概謝絕。不是怕,是我對政治鬥爭不感興趣。這一次之所以樂意赴臺,是看中了文化主題。我認為你們國安局沒有必要阻攔我,應當相信我對祖國的忠誠。事實將會證明,你們對我的阻攔是個錯誤!」
沉默,僵硬的沉默。我看得出他們臉上的感動與無奈。
「我也明說吧,×老,」主講者講,「這次不行,另外還有幾個人,都不行。即使您買了機票,也上不了飛機——」
「——你是在威脅我?」
「不是,真的不是。我們是例行公事,也有責任保護您。」
「那,我就從此就上了你們的黑名單羅?!∼∼」
「不是不是。凡是辦了護照的人在網上都有名字嘛。」
「那,我就永遠受到你們監控羅?!——」
「——不是不是!保證不是!」便衣強調道,又點燃了一支香菸。
「我們今天向您瞭解情況,也只有他們兩人知道,不准外傳。」主講指了指我身旁的張處長(女)和年輕的紀委書記。
「那我今後再到美國去探望兒子兒媳呢?」
「去呀!同你們離退處打聲招呼就行了。」主講表態道。
「我可有言在先哇,今後一旦查覺受到了監視,我可要向中央提出抗議呀!還會在網上公諸於世哇!」
「不會不會!保證不會!」便衣吐著煙霧保證道。
「難說。例如我樓下那戶鄰居,女的是法輪功,男的是黨員,但有人還要找我打聽女方的活動情況,只是被我一口拒絕了。我的經歷使我痛恨打小報告。我渴望自由的生活。我根本不習慣同你們這身警服打交道。我曾經在深山老林工作時,即便派了公安真正保護我的安全,對我侍候很好很好,哪怕最後成了朋友,也同樣很不習慣。那22年的專政,真是一言難盡,反正產生了條件反射,非常強烈。我有個當公安的侄兒,每當到我家,他都是穿的便衣。他很理解我。你們不知道刻骨銘心的刺激是什麼,那是青春、愛情和幸福,還有理想和事業,都被平白無故的徹底毀滅啦!∼∼在遙遙無期的掙扎中,向我訓話,向我呵斥的,常常都是穿著你們這身警服的人。所以希望你們理解。我現在的心情很不平靜,請向你們的上司轉告,阻攔我赴臺參會是完全錯誤的!」
沉默,又是僵硬的沉默。我看得出他們滿臉的無奈。
「那、×老,您究竟要去講些啥子內容呢?」主講問。
「很筒單,我是搞水利的,也研究過水文化,只懂水文化,其他都不懂,對政治更不懂。我講的題目是——」
「記好,」主講向記錄提示道,「也講您老人家講慢點哈。」
「好,我講的題目是《論古蜀水文化對現代文明的啟示意義》,主要圍繞都江堰,闡述天人合一的治水理念,和乘勢利導的治水法則。這有啥不好?如果時間允許,我還要講解我們規劃設計的紫坪鋪水庫在震中點位不倒的原因——」
「——啊,紫坪鋪!這座水庫了不起,救了成都……請講!」
「我今後同各方交流的東西還很多,只要他們感興趣,例如,對‘蔡蒙旅平,和夷底績’這頁‘天書’的破譯;對‘引江作堋’的闡釋;對‘沫水’究否名詞或動詞的認定;對古青衣羌國消亡之謎的考證;對古蜀王國滅於秦國後的去向,及其三星堆和金沙遺址留下的輝煌與迷團的探尋和思考。我還想提出一個大膽的猜想:當小冰川時期向全球襲來的時候,四川橫斷山區是否僅僅保護了大熊貓,還有沒有保護過人類的遠古始祖?……你們說說,難道這些話題沒有意義嗎?難道今年僅僅是個敏感年就該草木皆兵嗎?」
在場的五位聽眾顯然聽得入迷了。
「那好,我們如實反映。但這次確實不行。聽說國際法庭就是澳大利亞那幾個人搞的,判江澤民終身監禁,判羅干20年徒刑,判周永康12年……」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了。
分手後,回家就聽小姨妹講,他們在路上堵了車,有不少警車在怪叫,街上有成片公安在攔截檢查藏區牌號的大小車輛,和所有來自藏區的車,據說甘孜、阿壩已經鬧開了……這信息令我不禁低頭沉思,50年,一說「民主改革」50年,二說「平叛」50年,三說「屠殺鎮壓」50年,四說「起義」50年,莫衷一是,但反正都是一筆債,積壓了整整50年!僅憑個人的切膚之痛言,我敢說一切惡果皆與毛時代製造的反人類罪行直接相關。只有徹底清算了毛澤東,一切歷史欠債才可逐漸了結,別的辦法是沒有的,蓋是蓋不住的,屏是屏不住的,堵是堵不住的。這應當是常識。
其實,邀請方給我出的題目是《文學與苦難》。這個命題真好。我本以為我們這代人蒙受的苦難可望免卻下一代的苦難,免去中國的苦難。如今看來,這個想法實在太幼稚了,被苦難弄傻了。中國的命運掌管在連常識都不顧的官有制階層手裡,苦難哪有盡頭?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是為苦難而生的。這是一個可怕的悖論。我希望沒有苦難,即使沒有了文學。至少,我不希望公安、國安人員天天都是那麼忙碌——僅僅為了「維穩」。但無奈,今年過了三月還有五月,五月一完就是六月,六月忙完可否高枕?不一定吧,喜迎的十月六旬還有個「雙十」呢,凡有良知的中國人都知道1911年才是民主曙光升起的年頭呢!1949年是什麼?毛澤東講也講得直率,做也做得乾脆,他不僅一再感謝日軍侵略幫了他的忙,而且還光大了農民封建政權天生的叢林法則,屠殺3000餘萬,餓死4000餘萬,還打算拿四、五億中國人去吃原子彈!……毛留下的一筆筆遺產也委實忙壞了後毛時代,不靠「維穩」又還能拿什麼來包裝和支撐專制制度這個豆腐渣工程呢!
不知2009年的「維穩」又要扼殺多少無辜了,包括我的心靈。
好在已是這把年紀了,我怕誰?
寫於2009-3-9
(註:本文作者老驥受邀參加《重建中國文化精神國際學術研討會》。此次學術研討會由「中國自由文化運動」、「國立臺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國立政治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臺灣文化基金會」、「臺灣發展與文化交流協會」主辦,定於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七日至三月三十一日期間在國立臺灣大學召開。在《重建中國文化精神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將舉行第二屆《中國自由文化獎》頒獎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