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劉家遠慘殺親子食子案,經常給我們一些小夥伴驚心動魄、夜來惡夢攪魂的恐怖感,和夜間一見迎面過來長得凶神惡煞者,就有被害的恐怖,扭頭就跑的心裏障礙。
劉家遠是澧縣如東人。如東靠近洞庭湖區,是個風景如畫、富甲澧洲的好地方!
洞庭湖雖早已失去了曾經八百里煙波浩渺的氣魄,但一片片淤積平原養育著一代代拓荒的洞庭兒女。澧東土地肥沃,物產豐饒,田裡出產糧、棉、油、絲、麻,湖中盛產魚、藕、蓮、芡、菱。偶有田土歉收,則湖中的出產盡可讓人們得溫飽而有餘金。如東人的富足,著實讓澧州人為之艷羨。
然而,在苦日子年代中,劉家遠殺害親子食子案,卻又著實讓慘案頻仍、業已見多不怪的澧州人民,也為之震撼和悲哀。
劉家遠是一個老實人。他出身貧寒,自小在飢寒交迫、缺衣少食和受人欺凌中長成,養成了軟弱自卑、沉默寡言的性格。1948年他被國民黨抓壯丁,押上炮火連天的東北戰場。不久,他所在的部隊全軍覆沒,劉家遠也成為解放軍的俘虜。在部隊,戰友們對他的評價還好,說他話不多說,事不少做,領導上喊往哪裡打,他就拼著性命哪裡沖,大小也立過幾次戰功。但人老實到沒多少出息,幾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因此不大討幹部喜歡。1950年,他復員回鄉。
劉家遠回鄉後,分了土地還分了房子,老老實實地幹活種田,漸漸生活也有了些起色,娶妻生子,小日子也還過得有些興旺。鄉親們都說他娶了個能幹潑辣的女人,劉家遠家旺人興有了指望。
無論是互助組,還是合作化,運動一來,幹部一號召,大會、小會一開,一說不加入就是思想落後、不想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拿他是復員軍人說事,要他"起帶頭作用"。劉家遠膽小怕事,嚇得戰戰兢兢,回家就要拿土地證,牽牲口。他老婆死活不同意,兩口子每每都要大吵大鬧一番。但劉家遠總是帶頭入組、入社。合作社生活一年不如一年,兩口子意見也越來越大。
人民公社化運動中,澧縣的"共產風"在全地區都是有名的厲害。而廬山會議後,全縣再一次刮起了十二級"共產颱風"。
1961年4月整風整社運動中,縣委書記張琢,在中共澧縣縣委擴大會議上的檢查報告中說:"這股‘一平二調'的‘共產風',從五八年公社化後起,到這次整風整社運動開始止,才平息下來。據初步統計,公社化以來,全縣各級刮的‘共產風',折合金額達到3812萬元,相當於三年農副業總產值(15732萬元)的23%;其中光是刮的社員個人的各項物資折合金額達到1246萬元,相當於五九、六0年兩年分配給社員部分的30%。其中包括集體土地29563畝,社員自留地24307畝,房屋123960間,各種農具3823837件,現金2699000元等,每戶平均90.4元,人平24.77元。
特別是拆房屋,挖祖墳,叫社員餐風露宿,幾代同房,公公和兒媳婦住一起,三五家人家擠一間房,最使社員傷心和惱火。社員形容那種情況是:"公媳同房,帳子做牆,說話為難,洗澡過關。"
如東公社的"共產風"越來越大,"一平二調"刮得樹倒屋毀,家破人亡。土地、自留地、房屋、耕牛、牲豬、羊、雞、鴨、鵝、鍋、罈子、桶、刀、鏟、火鉗、缽、碗、菜盆、鼎鍋、撐架、箱子、床、櫃、桌椅板凳、犁、鋤頭、鍬、糞桶、扁擔、籮筐......
全社"一平二調" 社員各項物資折合金額達到172076元,每戶平均106.8元。劉家遠家中被搜得一乾二淨,就連桌、椅、板凳、刀、鏟、缽、碗也沒留下半點。
如東公社各級幹部的強迫命令、違法亂紀也非常嚴重。據張琢在一次整風運動的縣委擴大會議上說:如東公社的幹部對人民群眾採取了法西斯統治,隨便打人、罵人、捆人、吊人、扣糧、鬥爭、"辯論"、罰吹西北風、吃草、吃泥巴、喝尿、吃牛屎、灌大糞、兒打娘、敲牙齒、針縫口等。公社成立勞改隊,有的大隊還成立了改造隊。開辯論會的時候,先把積極份子教好,讓他們起帶頭作用,然後幹部吹哨子為號,一起湧上去打,哨子控制節奏,吹得快,打得要快,吹慢就慢打,吹得聲音大就打重,吹得輕,就打輕點等等。
1958年9月,幹部帶頭從劉家遠家中,抄出他老婆私藏在床下的家中全部現金25元錢不交公。
常言說得好,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欺騎。別人挨打,家族中有人的,或者本人剛強的,下手者還有些手下留情。而劉家遠人菘貨饢,平時就被人欺負慣了,這回兩口子更遭了大罪。那年月,對老實人,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他被人打得口吐白沫,他老婆被打得一頭栽倒在地,就連兩歲多的兒子也被人一腳踢得半天沒哭出聲。別人老婆挨打,做丈夫的無論如何也會跳起來拚命;他老婆挨打,劉家遠縮在牆角不敢吱聲。幹部們走後,他老婆又哭又鬧,口口聲聲罵他是個廢物,沒得本事,連老婆都護不住。
家裡分文無有,兩口子連看這場傷病的錢也沒有。還是鄰居好心,去扯了些治傷的草藥來,兩口子過了好些天才慢慢恢復。
1959年9月,如東公社各大隊搞起"反偷風" 運動。大隊和生產隊一級級開大會,要社員老實坦白交待從1959年春荒以偷盜集體莊稼的罪行,說是"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自己積極交待、交待退回的,既往不咎。抗拒不交的,罪加三等。"
審到劉家遠時,幹部硬逼他老實交待。他在驚恐之下,承認說偷過一次苞谷。其實當時苞谷在地裡還剛剛結穗,顯然是強逼屈招。結果幹部們硬說他偷了一次有二次,有二次就有三次。前前後後給他算成偷盜集體糧食20斤,硬是逼他交出來,並帶民兵到他家抄家。幹部們把他老婆在收割中稻時從收割後的田裡撿的5斤多穀子全都抄走,公共食堂又罰他一家三口人停夥兩天。
是年冬,因家中斷糧斷炊,他老婆實在餓得受不住了,於是丟下劉家遠和兒子,跟著一個男人跑到外鄉了。
1960年春節前後,家裡粒米不剩,劉家遠父子常常連清水煮野菜也吃不上。別人家為了救命,也顧不得人民公社的種種禁令,不少人偷偷私自跑到湖區捕魚、挖藕,搞點吃的。劉家遠膽小怕事,坐在家裡干挨餓。大人都受不住,孩子餓得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圍著他要媽媽、要吃的。劉家遠心煩意亂但又一籌莫展,常常坐在屋裡獨自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大年三十晚上,鄰居見他家實在是太可憐了,便給他端過來一小碗野菜粥,父子倆這次總算吃了頓年夜飯。
這時,公共食堂一天開一頓夥,大人一人一碗見不到米星子的野菜粥,小孩子才給一杓子。劉家遠的"飯",常常被孩子吃了還不夠,整天圍著他哭鬧喊餓。這時劉家遠自己也餓出了浮腫病。
不久,公共食堂停夥斷炊。劉家遠父子倆已經幾天沒吃飯了。這天,孩子哭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家裡聲息皆無。據劉家遠後來自己交代,這些天裡,他自己一聽到孩子的哭聲就煩躁不安,還經常出現幻覺,就連做夢也是夢見白米飯、紅燒肉和紅燒鯉魚,還常常把走在路上的人,看成是在動的豬,想吃肉都快要想瘋了。
當天夜裡,他看到躺在鋪上的兒子餓得就快要斷氣了,惡念頓生。心想,與其讓兒子受罪,還不如把他殺吃了,吃個飽肚子自己再死也好。於是他找來一把破菜刀,幾刀就把他兒子殺死了,並肢解成幾大塊,用水洗乾淨。又偷偷跑到地裡,偷了一些生產隊的胡羅卜,洗乾淨後,放到破鼎鍋裡,和兒子的屍體一起煮。
那天晚上,劉家遠說他幾年來第一次吃了餐過癮的肉!
第二天,鄰居沒見他家小孩子哭鬧,"連人影子也沒照過面,感到有些奇怪,就到他家裡看看。"這一看可把人嚇壞了。只見幾塊磚頭搭起的灶上放個破鼎鍋,鼎鍋裡還煮著小孩的頭、胳膊和腿腳!於是趕緊跑到公社去報案。
劉家遠被捕後,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他的罪行。說就是不想讓他兒子再受罪了。還說他的想法,是吃完了兒子自己也死了算了。
劉家遠被槍斃前一天晚上,監獄破天荒給他端來了一碗大米飯。據同號的犯人說,劉家遠竟把米飯放在地上,先祭了一番死去的兒子,嘴巴裡不知道唸唸叨叨些什麼,然後幾大口就把一碗飯吃了個精光。
劉家遠案在澧縣影響很大。大概直到1964年初,隨著人們的興奮點轉移到"四清"運動對幹部"四不清"問題上去,劉家遠案才逐漸淡化出人們的視野。但是,對我們這些小孩子而言,劉家遠案是我們永遠的恐懼和心痛!
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初期,人們從大字報和批鬥大會上,經常可以聽到和看到對當年 "四大公案"的控訴。可以想見,澧縣的"文化大革命"會有多麼激烈、多麼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