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太太在臺北逛忠孝東路的服飾店時,聽她指指點點,評論哪家的服飾設計前衛,哪家過時,忽然想起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幾百年之後的考古學家,如果看見我們今日的服飾,他們分得出來哪家的設計最時尚,哪家最過時嗎?
要回答這樣的問題顯然不容易,畢竟幾百年之後的事還沒有發生。不過,我倒是可以模擬一下,從現在倒推回幾百年前,觀察一下當時的時尚,看看我們是否能瞧出什麼端倪來。
用這個方法來讀《金瓶梅》裡的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燈樓",樂趣顯然完全不同了。
這個篇章記載的是富商西門慶的大老婆吳月娘,帶著李嬌兒(二妾)、孟玉樓(三妾)、潘金蓮(五妾),到位於市中心獅子街歡度元宵燈節時的景象。這群花枝招展的貴婦走在大街上,當然是明代時尚流行與目光的焦點。(《金瓶梅》故事背景設定在宋代,但內容細節全以明代為本)
就先從大老婆吳月娘看起吧。根據書上記載:"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緞裙,貂鼠皮襖。"
吳月娘這套看了有點昏頭的服裝,隱藏了幾個有趣的重點。
首先,根據《明史.輿服志》的規定,平民百姓是不能穿大紅色衣裳的。一般女人的禮服最多只能"紫,不用金繡;袍衫止紫、綠、桃紅及諸淺淡顏色,不許用大紅、鴉青、黃色"。不但色彩有規定,連式樣也有限制,以吳月娘身上的"通袖襖"(衣身的花樣和袖子的花紋一致)來說,在明代是官太太才能穿的款式。換句話,吳月娘以商人太太身份穿"大紅通袖襖",顯然是非常明顯的僭越。
再來看看小妾們的穿著打扮:
"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緞裙。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比甲類似當代的背心,但長度過膝)。
妻妾身上的金比甲以及以及種種艷麗的色彩,說穿了,也一樣和朝廷的規定作對。儘管大家都違規,但最有趣的是:在大老婆和小老婆之間,僭越尺度的大小,還是必須嚴格地遵守著妻妾的階級分際的。這場服裝秀搶眼的程度,依名次排列下來,應是:
第一名,大紅妝花通袖襖(吳月娘,記大過一支)。
第二名,大"紅"遍地"金"比甲(潘金蓮,記小過二支)。
第三名,"綠"遍地"金"比甲(孟玉樓,記警告一支、小過一支)。第四名,沉香色遍地"金"比甲(李嬌兒,記小過一支。)
這個有趣的觀察,讓我們體會到兩個重要的心得:
一、千逾越,萬逾越,最難逾越、最不可跨越的就是"階級"。
二、正因為"階級"的嚴格控制,對"階級"的逾越與叛逆,相當程度地決定了明代的時尚與流行。
有趣的是,儘管21世紀的服裝已經不再受到身份、階級的限制,但同樣的時尚密碼仍然還是通用的。
讀者也許要問:在這樣的時代裡,還有什麼好僭越、叛逆的呢?
事實上,只要稍微注意近幾年的時尚軌跡,從迷你裙、熱褲到露肩、露背、露小腹、露乳溝、露股溝......這一路的趨勢觀察下來,我們不難發現,時尚早把矛頭對準了"暴露"的禁忌了。
換句話說,原來禁忌與尺度才是這一切背後最大的推手。就像個"叛逆"的青少年一樣,時尚與流行向來是必須靠著"反對"他們的上一代來確立自己的存在的。用這樣的觀察與理解再思考一次一開始我提出的問題:
"幾百年後的考古學家,怎麼分辨我們的時代何者是最新的時尚流行呢?"
我相信幾百年後的考古學家會發現的,恐怕會是個無趣至極的答案:
反正布料用得最少的那些就是。
至於到了那時候,當"暴露"這個禁忌也被消耗完之後,時尚流行還能挑釁什麼,僭越什麼,作為它的新元素呢?這顯然已經超乎了我逛街時應煩惱的範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