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陽照在市場裡,紛亂的菜攤上,女人正剝著豌豆。
她頭低低的,臉上有一點靦腆的笑容,很誠懇的招呼菜攤前揀貨買菜的客人,一旁的阿婆很利落的秤著三條絲瓜,女人不經意露出的手腕上有著兩道像刀傷的疤痕,透露出一絲個人的滄桑。每當有人注視那疤痕,她的笑容就更靦腆了。
有些人以為她們是母女,因為女人總是很盡職的照顧攤子,阿婆也和藹的對她說笑,偶爾有兩個孩子來菜攤,抱著女人的胳臂撒嬌,大概就是女人的兒女,背著小學書包的孩子喊賣菜老婦人「阿嬤」。但是菜攤的熟客人,都知道老婦人沒有女兒,算起來她是老婦人「撿」回來。
這得從失業的波濤說起,街頭的報紙出現過無數失業的故事:年輕的失業男人提著空月餅盒潛進寺廟偷香油錢、灰心喪志的單身父親領著二兒一女投河、經商失敗欠下巨款的夫婦燒炭自殺、一位在大學曾獲藝術獎的年輕人畢業後失業,當藥品實驗的「白老鼠」換取生存、有的失業的爸爸變成運毒的罪犯......
失業的困境,經濟不景氣的波濤襲擊過無數卑微的小人物,在地球村的角落:波斯尼亞的失業女人罹患腎結石無錢就醫,自己開刀取出腎結石,清理傷口、縫合;俄羅斯聖彼得堡的失業女人絕食五十天,刷新金氏世界記錄。
失業潮有如傳染病般蔓延全世界,打垮堅強的女子,然而並不是所有失業的人都會向命運屈服,選擇走一條灰黑的闇路,仍然有人像小草一樣,生命力強韌,從石頭夾縫中伸出葉芽,努力伸向天空,讓陽光和雨露照拂。
南臺灣有一個男人失業後,每天關心小區路燈亮不亮、水溝通不通、輕軌建不建......倒成了「投訴達人」,他投訴的案子有一千多件,每一件都有一個公民對小區的關懷心意。
菜攤那女人,名叫怡君,原來是成衣工廠的員工,在不景氣中被失業浪潮打落水,失業的媽媽曾經灰心喪志,她的手腕上的傷痕,就是軟弱時留下來的印記。一開始,怡君就像很多失業的人們,她遭到成衣工廠裁員後,靠著微薄遣散費苦撐了一年。然後,她愈來愈消沉,也愈來愈找不到工作,又病了一場,丈夫好賭,於是她離開丈夫,將兒女留在身邊,這是失業的她沈重的負擔,也是她迎向奮鬥天空的原動力。
失業那段日子,孩子常吃泡麵,泡麵吃完了,怡君買最便宜的三塊錢一包的王子面,泡一大碗的湯汁,用浮著一層薄薄的油光的麵湯騙一騙孩子飢餓的肚子,但是生長中的孩子似乎很容易飢餓,她和孩子總是和飢餓在奮鬥。
怡君也有被軟弱擊敗的時候。有一次,她意圖在手腕上傷害自己,當刀子劃下的時候,她的孩子發現,叫了很大聲:「媽媽,媽媽,不可以死!不可以死!」她驀地又清醒過來,用一塊布包紮了傷口,自己虛弱的走去醫院敷藥,孩子又黑又亮的眼睛隔著窗戶深深的看她。
又有一次,怡君試圖走向海洋,當海水充塞肺部,冰冷得透入骨頭的感覺卻讓她清醒過來,她腦海浮現孩子對她的呼喊:「媽媽,媽媽,不可以死!不可以死!」這呼聲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卻把她從死神手中搶回來。
然而她的念頭還是在生死之間漂蕩,直到那隻貓的出現......。
那是一個清晨,怡君從極端的飢餓中醒過來。
她走出家門,在街道上遇見那只車禍死去的貓,俯身看牠,似乎剛死去不久,貓的眼睛未闔,表情彷彿對世間還有不舍,她用破布包裹了貓的身體,打算埋葬牠。她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有泥土的荒地,在荒地上挖地埋了貓,也低頭深思貓對人世間不舍的表情,生命中還有什麼不舍的嗎?大概就是她的一雙兒女,下課後總是把手繞著媽媽脖子的小女兒,那兒子老愛亮出小肌肉的手臂要和她比腕力,自從孩子的爸爸受不了吃苦離開後,她瘦弱的手臂起碼還可以牽著孩子的手!
那貓不舍的表情激發了怡君求生存的意志,她摸著空蕩蕩的口袋,走到菜市場,她想就是揀些剩下來的菜葉也好,至少孩子可以獲得一些果腹的東西,她在菜攤前踱來踱去,看到那阿婆在菜攤忙不過來的身影,她就上前自告奮勇的找差事了,而阿婆聽到她是在臺南縣的山里長大,和她一樣,竟一口答應了,這讓她喜出望外。
阿婆的年紀已經將近八十歲了,兒孫滿堂、家庭美滿,老伴過世後,她仍然守著賴以為生四、五十年的菜攤仔,賣菜不累,但是搬貨可累人,平常得等兒子下班來運載,現在這差事可以讓這失業的媽媽來負責,阿婆笑了,佈滿臉上如山峰的皺紋顯得親切而慈祥。
那天黃昏,怡君就開始幹活兒了,阿婆有了幫手,菜攤生意更好。回家時阿婆送她一大袋的菜蔬,她高興得流淚。
怡君安心賣菜了一陣子,阿婆也樂得有了一個好幫手。但是女人的心總是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失業久了的不安全感,她常常惶惶然,不敢和菜攤的顧客打招呼。這一切都看在阿婆眼裡,她就把一盤豌豆放在她手裡,教她剝豌豆。
「偌,這是我的方法,用湯匙一剝,豌豆仁就滾出來啦。」阿婆說重要的是手的力道,不粗不細。
怡君慢慢學會剝豌豆,她做得又快又好,豌豆莢「剝剝剝」的聲音,一顆顆翠綠的豆子彈跳出來,彷彿讓世界充滿希望。
「豌豆莢外表很粗糙,但是豆莢裡的豆子又綠又漂亮,人生不也是這樣?不剝開怎麼會得到美麗的豌豆?」這是阿婆告訴她的,賣菜的人生哲理。
孩子又繞著女人的脖子,菜攤的客人多了起來,怡君停下正剝著豌豆的手,幫忙阿婆秤蘿蔔,一共七十八元,孩子也幫忙找錢,孩子臉上的氣色顯得健康活潑,有時也拉著阿婆的衣襟笑著,阿婆則笑咧了嘴,她說賣菜沒像現在這麼快樂過。
南臺灣那個「投訴達人」後來受雇市政府做專職的「市政達人」,對市政的關切,那個強烈的善意大過了失業的失意,轉機就來臨。
說不定,怡君在那個清晨埋了貓的善意,也為她卑微的生命帶來了轉機,生命的燈自個兒亮起來。她說自己是阿婆「撿回來」的,然後對著兒子比了個比賽腕力的手勢,一隻手腕換個方向,可以撐起全世界。
一顆小小的豌豆,帶來一整個世界的希望。
高雄的天空藍藍的,富裕的苓雅區角落,一個失業的媽媽正努力的站起來,菜攤上她大聲喊著:
「來呀,最青的豌豆,最青的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