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現在,送孩子出去,卻簡直成了我一生中我認為最英明,因而最讓我自豪的決策。他前腳走,後腳就是冰雪災害。
接著是天搖地動的5.12。
接著是三鹿事件。
一樁一樁,一件一件,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從年初持續到年尾。每樁每件都那麼突兀,每樁每件都那麼猙獰,每樁每件都在考慮著人的想像力。就像一出連續劇,雖然高潮迭起,卻似乎永遠沒有結尾,你不知道最高潮在哪裡,因為總是有更高潮撲面而來,讓剛剛嘆為觀止的你更加瞠目結舌。
一個不確定的時代就這樣敞開了大門。沒有人知道後面還會發生什麼。我們每個人都被推上了過山車,無論願意不願意。無窮的懸念藏在你必然要經過的一個又一個角落,將以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時間和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猛然跳將出來,令你震撼,令你驚悸。
更令你心碎。一如已經有過的5.12,一如已經有過的三鹿事件。
這其實不是過山車,不可能有驚無險,這是一趟失控之旅。到處都在湧動著激流和漩渦,沒有多少人能夠不被牽扯,沒有多少人能夠把握自己的方向。
在這個不確定的時代,在這個掙扎的時代,我們突然發現我們原來那麼脆弱。我們不僅不能保全自己,我們甚至無力保護下一代。無論5.12,也無論三鹿事件,成千上萬的孩子,那麼生動的生命,轉眼之間就在命運的黑洞中淪陷,我們伸出一千條臂,我們伸出一萬隻手,但還是夠不著......
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容易讓人崩潰。好在,我們有著全世界最強大的忍耐力,我們的忍耐極限就跟遙遠的地平線一樣無邊無際。所以我們還能挺得住。
挺得住,但也沒有金剛不壞之身。我們挺得顫顫巍巍,我們挺得千瘡百孔。
人總有私心,我也不能免俗。儘管我已經不那麼在乎自己,什麼樣的激流什麼樣的漩渦,我都有足夠的想像和足夠的準備,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遭遇這一切。我不是上帝,我救不了已經淪陷的成千上萬的孩子,但我總還有保全我的孩子的微薄之力吧。
就這樣我鐵了心,不後悔讓孩子出去的決定。而且只要過山車沒有停下來,我也不打算讓他回來。他去的地方不是天堂,但至少有安詳。
安詳,自由下的安詳多麼美好,我曾經有過體驗。十月初我去了次香港,因為時間稍長,所以多走了些地方,也多了些感慨。回來朋友常常問到,我把感慨總結為三點,第一是吃的安全,你不用擔心吃的東西有三聚氰胺,不擔心廚師用來炒菜的可能是地溝油;第二是行路安全,你不用擔心你的雙肩包會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劃開一條口子,更不必擔心你剛從銀行取出的錢被歹徒劈頭搶走;第三是說話安全,你不用擔心你會因為批評上司的某個手機簡訊,或者因為在網際網路上的某個帖子,而突然遭遇不測。總之,只要你端端正正做人,就不可能有任何飛來橫禍,你今天的一切就都是有保障的,你明天的一切就都是可以預期的。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過人的才華,所以我從來不敢有什麼奢望,能夠擁有自由下的安詳,足矣。但是現在看來,就連這麼卑微的期待,都已經很難實現了。我又何嘗不知,出去不僅不等於是到了天堂,而且出去也有很多困擾。去年訪美期間,我接觸過一些留美學生,他們都是國內名校出身,都是精英,但他們無論事業上多麼優秀,無論經濟上多麼富足,我覺得他們其實並不怎麼幸福。哪裡有自由哪裡就有祖國,話是這麼說,但實際上問題並非如此簡單,祖國不僅包含自由這一元素,更包含著認同的元素,關懷的元素。缺乏後面兩個元素,縱使自由且富足又能如何?仍舊無法逃脫邊緣化的命運,仍舊無法逃脫孤獨和寂寞的命運,仍舊無法建立強大的自信和自尊。
祖國不是站在你背後,不是那個擁有幾彈幾星因而可以傲視全球的物質意義上的祖國;祖國是在心中,是那個能夠讓人感動、讓人溫暖的精神意義上的祖國,文化意義上的祖國。出去的最大危機,就是告別故土的同時,也失落了心中的祖國。生你養你的土地離你已遠,而在你腳下展開的新的土地再怎麼如詩如畫,也是別人的土地。無論你怎麼努力融入,你也不可能跟他們完全一樣,也很難完全融入那片土地。
故土已然不是心中的祖國,因為沒有自由和安詳。異鄉或有自由和安詳,但卻不能給你認同、給你關懷,所以也不是心中的祖國。無論在故土還是異鄉,我們都是孤魂野鬼;在精神意義上、文化意義上,我們其實已經跟吉普賽人,跟二戰結束前的猶太人,沒有了根本的區別,我們無論在哪裡,都已經找不到我們的祖國,那個能夠讓我們的心輕舞飛揚的祖國,那個能夠妥放我們的魂靈的祖國。我們事實上已經是一個遊牧民族,在精神的荒原上,文化的荒原上苦苦地躑躅,任憑風吹雨打。
這就是身為一個中國人最深刻的悲劇。什麼時候,我們的孩子不必出去,在自己的故土上就能得到自由和安詳,在自己的故土上就能找到心中的祖國,什麼時候身為一個中國人的悲劇才算終結。這,就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或者說惟一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