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游離於滔滔的革命洪流之外,魂系鳳凰古城、綿長千里的湘西水,用看似輕淡的筆墨,寫出清新動人的故事,他刻畫的農人、士兵、婦女異常生動逼真,表現了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沈從文既沒有留洋背景,也沒有家學淵源,卻以其獨特的生活體驗為人們構筑了一幅幅古樸自然的湘西生活畫卷。小說《邊城》優美得如一首抒情的田園詩,他的《從文自傳》,單純而又厚實,樸素而又傳神,蘊涵著天地運行、生生不息的活力。
電影《邊城》海報
他完全來自於生活這本天地間無言的大書,他從大自然那裡可以體會到生命的豐富和忠實,找到愛與美相交融的情感。用他的話來說,這就像尋找到一種偉大的宗教一樣。
沈從文的文學不屬於當時的城市文化,也不屬於革命文學,他的"美在生命"的主張也與新文學主將們相悖,沈從文越與眾不同,就越招來非議。責備他"不寫階級鬥爭",對不同階級人物"缺乏愛憎分明的立場"。
文學不能淪為商業和政治的雇佣,必須有根本的擔當。他不投身於某一個集團之中,保持一種獨立選擇和獨立人格,維護自己用筆的自由。與貌似進步、實則墮落的流行絕緣,不相粘附。這種邊緣的、民間文化立場的堅守,讓沈從文自成一格,沒有五四以來文學常有的弊病,沒有移植牽強的現代觀念及虛妄的革命鬥志。
他有著清醒的自知之明:"我希望我的工作,在歷史上能負一點兒責任,盡時間來陶冶,給它證明什麼應消失,什麼宜存在。" 希望他的讀者是"在各種事業裡低頭努力,很寂寞的從事於民族復興大業的人。"
折翼封筆
1948年,左翼文人郭沫若發表文章《斥反動文藝》,斥責沈從文是個"看雲摘星的風流小生","存心不良,意在蠱惑讀者,軟化人們的鬥爭情緒"。尤其是郭沫若對沈從文的"作為反動派"的階級定性猶如一顆重磅炸彈,給沈從文以沈重的打擊。
次年接踵而來的是,沈從文任教的北大校園裡,有人指使學生們將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重抄成大字報,並貼出"打倒新月派、現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的大標語。沈從文又收到恐嚇信,他憂懼的還不僅僅是激烈批判的本身,而是背後強大的政治力量的威脅。
他陷入空前的孤獨感,心力交瘁,有時候一邊工作一邊流下淚來。"生存亦若吾喪我,我應當休息了,我不毀也會瘋去。"
1949年3月,他兩度自殺。先是他將手伸到電線插頭上,慌亂中長子瀋龍朱拔掉電源將父親蹬開;再是將自己反鎖在房內,用刀片割開手腕動脈及頸上血管,並喝了些煤油。及至有人破窗而入,已是鮮血四濺。獲救後,沈從文入精神病院療養。
4月出院後,沈從文被趕下北大的講臺。他下決心改行,遠離既給他帶來榮譽又招來是非的文壇,1949年8月,他來到了歷史博物館,這一年沈從文47歲。永遠的告別了安身立命、已取得非凡成就的事業,從此沒能寫出一篇小說,而在這以前的25年中他卻出版了80多部,1000多萬字。天才文學大師的藝術之翼就此折斷了。
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當起了義務講解員、勤雜工,埋頭研究文物古蹟。他的昔日同行老友,丁玲、巴金、老舍,都順勢成了新政權活躍的文藝官員。他封筆以後,高層(毛、周)一直希望他能夠寫東西。面對利誘拉攏,他不為所動。夫人不解:"當初為尋求個人出路,你大量流著鼻血還日夜寫作,如今黨那樣關心創作,你能寫而不寫?"他淡然道:"框框太多,寫了也寫不好。"
知己好友錢鐘書說:"從文這個人,你不要以為他總是溫文爾雅,他骨子裡很硬,不想幹的事,你強迫他試試?!"
文革中,沈從文的處境更慘了,無休止的檢查、批鬥,掃女廁所,七十多歲的他,心臟病、高血壓隨時會有危險,還被弄到鄉下勞動,看鴨子,看菜園。一次,他指著住處附近火葬場那高高的煙囪說:"那是我們每個人的最後歸宿。"
1985年有數人一起訪問沈從文,說起文革中他打掃女廁所的事,在場一位女記者動情地擁住他肩膀說:"瀋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不想,83歲的老人當下抱著她的胳膊,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什麼話都不說,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淚滿臉地大哭。
所有人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