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臭自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在岳麓印刷廠工作三年多,在左家壠一帶,除認識陳亞陸之外,我沒有再交上一位"新朋友"。
記得當時左家壠藥店新來一位營業員,是個高考落榜生,古典文學根底很好。我每次給父親檢中藥,在店堂裡與他聊幾句,吐屬文雅,印象不錯。但隨後在路上相遇,他總是彬彬有禮地點頭微笑,卻不停步寒暄,更不用說相約深談了。看得出來,他得到了某種警報。
還有幾位師院藝術系的大學生,也是打了兩次交道後,中斷往來......我不知道背後指指戳戳的人有多少,但肯定有不少人對我敬而遠之。
我自己也特別注意,不與人往深處談。有時候遇到談文學的場合,只聽不說,不表現自己。要是原先,聽到談文學,便迫不及待地插進去背誦幾段經典古詩文,發揮一通拾人牙慧的"高見",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然後洋洋得意,飄飄然......有一次在某個場合,遇到一位瘦高個青年,聽說是翻譯家傅雷的小兒子,我馬上迴避了。
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新的情報,劉股長也感覺變化很大,認為是陳亞陸、李良等案件,暴露了我的身份。因此,準備給我換一個環境,調入岳麓公園工作。當他徵詢我的意見時,我沉思良久--
實際上,去岳麓公園,是我夢寐以求的工作之一。職工宿舍在愛晚亭一帶,古木森森,鳥語花香,環境幽雅。岳麓書院的藏書,麓山寺的碑刻,文物古蹟,黃興、蔡鍔等名人墓廬,亟待整修整理,我去了,大有用武之地。光是一塊像密碼一樣的"禹王碑"古蝌蚪文,就夠你求索半輩子......但我能去嗎?換到靠近湖南大學的新環境,那裡是學富五車的教授們散步的地方,天真幼稚的大學生如過江之鰂,讓他們一一落入公安設置的羅網,殺了我都不干。
在劉股長面前從沒有說過"不"字的我,終於鼓足勇氣怯怯地搖了搖頭。
劉股長許諾我可以選擇國營工作單位,曾閃過一念,如果真能自由選擇,我想去湖大或師院的圖書館,那裡有讀不盡的藏書。一是擔心捆綁得太緊,二是上述理由,我根本沒有提過。
我想,要徹底擺脫公安的控制,只有自立,不依靠他們安排工作。於是,趁"文革"武鬥前逃離岳印之後,便沒有再回頭。武鬥期間,停發三個月工資,回廠工作的通通補發;不回廠的,一律不補。--我只能無奈地接受後者。
" 文革"中,由於動亂造成國家、集體經濟極端困難,雖然表面上仍舊大喊極左口號,但實際政策已稍稍放鬆,允許街道裡弄、農村生產隊辦小型工廠自救。這些多如牛毛的工廠建立後,缺業務、缺原材料、缺設備......也缺少技術工人。於是,毛澤東把人卡死在固定位置上的"剛性社會",在他還沒有死之前,就開始鬆動。只要身懷一技,便可任意流動,在流動中提高技術,在流動中自己漲自己的工資。
目睹技術工人吃香,我便下決心學習機械操作技術。
剛下決心,就認識了祖宗三代貧農的易富強廠長,他在撈刀河辦了一家機械廠,需要一位管理員兼保安,工資低,工作瑣碎,時間長,且沒有節假日。別人不願去,我去了。圖啥?圖的是有充分的時間和條件學技術。
那時我已結婚,年近而立,有一種"非學好不可"的緊迫感,便拚命干。常常是機床空下來,我便上去,幫廠裡義務加工零件,藉以鍛練自己的技術。記得母親打電話來,告訴我懷孕足月的妻子"發著了",我在車床上已連續干了36個小時,興猶未盡。趕忙回家送妻子進醫院產科,不久女兒便呱呱墜地。
除了操手藝之外,我還夜以繼日地閱讀各種工藝學、繪圖設計、機械零件......因此,技術長進很快,在城鄉小廠跳來跳去,幾年後達到"八級鉗工"水準。"改革開放"後在復刊的《機械工人》雜誌上陸續發表論文6篇...... [注25]
"一技養身"之後帶著老婆、孩子滿天飛,甚至遠走高飛到離長沙城五、六百里的南縣三仙湖鎮,終於脫離了"狗"身份,恢復成堂堂正正的人,這時,長沙公安對我也就"沒奈何"了。
我仍然小心謹慎地"斷線不斷音",每次回長沙,總是去看望劉媽媽,主動向劉科長匯報鄉下工廠的情況。我猜測長沙公安到三仙湖進行了調查,但無所謂,我與工人打成一片,一身油抹水光的工作服,已經徹底世俗化。我一沒有收音機(避免懷疑收聽敵臺),二沒有反動書刊,天天在車間裡繪圖設計,答疑解難,高技術,高工資,受到廣泛的尊敬,無懈可擊。再者,鄉下人淳樸,沒有那麼多鬼點子,對真正有知識、有本領的"長沙大師傅"敬愛有加,生怕又被別處挖走,絕不會講我半句壞話。
我為什麼猜測公安進行了調查呢?
因為有一次到劉科長家,閒聊時他說:"三仙湖有蠻多長沙人啊。"
我回答:"是的,有許多長沙師傅。"
"你認識何XX嗎?"--他問的是何其善同學的大弟弟,我女兒的英語老師。
"教委分配他在三仙湖中學教英語。"我回答。
"為什麼每天聽美國之音?"
"可能是為了訓練英語聽力,三仙湖的人都聽美國之音。"
劉科長不做聲了,廣大群眾公開用大分貝收聽美國之音(鄉下干擾波較弱),法不犯眾。如果60年代長期"收聽敵臺",是當然的"反革命"。--"大家都聽",我可不能聽,我要自律。
上面這段對話,使我猜測長沙公安到過三仙湖,通過當地派出所瞭解所有流浪到那裡的長沙人的表現。
那時候,公安的控制能力明顯減弱,鞭長莫及了。原先捆綁得死死的人群,包括一些有技術特長的"四類分子",紛紛"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像游擊隊員一樣散落到群眾的汪洋大海中去了。除非"大案"、"要案"的通緝犯,誰來找你呢。
與共產黨分道揚鑣,不僅需要巨大的道德勇氣,還需要足夠的政治智慧。特別是公安系統中的政保部門,不管你是什麼情況進去的,其"潛規則"是只進不出。只要在裡面混過,決不允許你把秘密帶出來。我想,像我這樣全身而退的,不說唯一,有也不多。
歲月在不同方向改變著我們每一個人,雖然,冥冥之中神已經安排好命運,但在具體過程中,個人努力是必不可少的。(待續)
[注25] 《機械工人》是機械工業部主辦指導全國工人提高操作技術、總結操作經驗的月刊,分"冷加工"和"熱加工"兩種。1978至1982年,我以"陳工鉗"筆名先後發表"老師傅談經驗"論文6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