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輝是在電話裡接受我的採訪的,本來我是要約他出來的,但是他怎麼都不肯。我知道他給我的這個名子是假的,我也理解他不給我他的電話號碼的原因,我不勉強他。每個人在接受採訪時的心態、心情和想法都是不一樣的。他在和我講電話的時候,有很多次都在哽咽,也有幾次都說不出話了,我聽到的是一個20多歲男孩兒真真切切的哭聲。
作為一個男人,我是一個膽小、自私的孬種,作為一個兒子,我是一個不孝子。我是應該把這筆父親貪污來的錢還給政府的,這樣也許他的罪過可以輕一些,可以少判幾年,但是我沒有。我家裡人不讓我回國,不讓我把錢交出去,他們說到了這個時候多判幾年和少判幾年的意義根本就不大了。我爸重不至死,可犯下的罪也不輕,十幾年以上是肯定的了,讓我好好保管這筆錢。而我自己呢?說實話,我曾經想過要回去,我掙紮了幾天,可最後還是捨不得這筆錢。我怕!我怕我變得一無所有,我怕我回去後不但救不了我爸連我自己都要搭進去,我怕這之後我們會被打到社會的最底層,甚至還要遭人唾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讓我沒勇氣回去的原因。
請大家原諒我吧!我沒有這個勇氣把錢還回去,甚至還要恬不知恥地繼續用這筆錢生活下去,大家可以罵我,但也請大家能夠理解我,我還是要生活的。
我爸不是一開始就官運亨通的,我也不是從小就含著金湯匙長大的,我們也過過窮日子。我是82年生的,那時我爸還不過是一個機關小部門裡的小科長,每月的薪水有限,我媽也就是國營工廠裡的技術工人,可她停薪留職長期休假照顧我生病臥在床上的奶奶。在我的記憶裡,他們為了省點錢很少坐公交車,哈爾濱的冬天可是很冷的,下雪結冰的。
那些日子的辛酸和苦也只有我爸媽才真正知道,我那時還是一個小孩子,再苦也輪不上我來吃,這些也只能靠零零碎碎的記憶來提醒我。
那你的父親是什麼時候開始一步一步地向上升的,是不是一開始就已經在向這條路走了?我的話讓阿輝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當時的語氣是重了一點兒,這麼問是不是太直接了?我還以為阿輝可能會把電話挂掉,我還在想要不要換一種方式來問呢,就在我想的過程中他卻說話了。
有人說我爸很聰明,很會和領導處好關係,也有人說我爸是個會拍馬屁的,整天圍著領導轉。這些都不管了,我爸的官路真正開始好的時候大概是90年代初。我覺得我爸陞官是很正常的,他有學歷,做過幾件漂亮的事兒有業績,做人也能上下調節,領導賞識他,提拔他,升他是應該的。像我爸那樣的人,一輩子懷才不遇是件挺遺憾的事兒,不過現在我倒寧願讓他懷才不遇了。
其實,就在我爸被抓的時候他也沒有坐上人們想的這麼大的官。你說他官大吧,我們那有名的幾個人裡面沒有他的名子,根本排不上,你說他小吧,他手裡還是有些讓人不可忽視的權力的,不然他也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人只要做了官,不管是大的還是小的都會有人巴結你的。我爸還是一個小科長的時候就有人送禮,只不過那時候送的都是些小東西,比如年底時送幾本掛歷呀什麼的,我也會把別人送的掛歷轉送給我上學時的班主任和各科老師,這樣可以哄她們開心嘛。
說起他上學,我倒是想起了他為什麼來加拿大了,於是就問他這方面的事。我是對他們這種孩子有點偏見的,父母當官,家裡有錢,學業應該是不行的。不過對我的這種說法,他是又贊同又不讚同的。
我來加拿大是因為我沒能上大學,不過你不要以為我是那種在學業上一無事處的人,我不是學習不好,而是沒有去考而已。我當時在班裡也是老師寄予希望的,我並沒有因為家裡的原因而搞什麼特權,我的學習成績是真真正正的。我沒去考是因為我在2000年快高考的時候得了闌尾炎,我病得不輕,醫生說要是送來的再晚點就麻煩了,動了手術,在醫院休息了快一個月。
要是說我病的這段時間,就更能看出我爸的地位了。從我住院到回家休養,來看我的人就沒斷過,當然都是打著我的幌子來找我爸的。我媽說得對,這些人都虛偽得要命,都巴不得我病呢,否則就沒什麼讓人覺得正式的藉口了。
我沒去高考,再加上身體還不是很好,也就沒有接著復讀。我媽疼我,覺得國內學習壓力太大,就不打算讓我考大學了,怕再把我累病了。我在家閑了一年吧,正好那時,我爸下屬的一個女兒來多倫多了,家裡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讓我也來留學。留學不是很好嘛,我一聽就答應了,那時來加拿大留學的人很多呢,我認識的就好幾個都來了,辦好一切手續,我在2002年的時候來了。
要說荒廢學業還真是來到加拿大之後呢,本來我還是一心想學好的,認真地上過課,後來發現就這麼回事。你知道,很多像我這樣的留學生有很多都不上課的,能拿到簽證就行了,過期了再想辦法。我在這認識了很多人,有的和我一樣是留學生,有的和我是老鄉,有的是香港人和臺灣人,也有很少的其它種族的人。朋友一多了,生活也就豐富多彩多了,書本就沒什麼吸引力了。
我剛來的時候是租別人的房子,和人家share很多東西,也想做個勤儉節約的好孩子。後來為了自由一點兒,玩兒的時候不打擾人家,就找了個一室一廳的房子自己住。我在那個公寓住了沒多久又搬了,原因是我過生日。我請了很多人來我家開party,玩瘋了,又喝酒又跳舞,音樂放得有點大了,我們一群人還在鬧,吵到了隔壁的一個西人老太太了。老太太來敲門我們都沒聽見,後來老太太找來了security,把我們的興致都掃了,第二天老太太告訴我,要不是看在我年輕也許她就報警了。後來我一看搬家算了,之後我就又搬到了一個比那還要好一些的房子,花銷也比原來多很多。
現在想想我當時真的很敗家,我的衣服從來都是買名牌的,我和幾個同學把多倫多的東北菜館吃了個遍,我會花幾千塊錢去買一個根本沒有什麼用處的模型玩具,我會在有了一臺台式電腦之後,再買一臺筆記本。我當時還交了個女朋友,為了哄她開心,我會給她買當年新款的LV的包,我帶她和朋友們去casino玩兒,一晚就輸了將近1萬塊都不心疼。我就是這樣在加拿大混日子的。
你這麼玩命地花錢,就沒想過這些錢是來路不明的嗎?你家裡人能這麼縱容你嗎?阿輝在和我說他的輝煌史時,這是我唯一想問的,我不相信他什麼都不知道,我想知道他的想法,我想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家裡會出事。
我當然知道這些錢並不是我爸那種不大不小的官能掙到的,但卻沒想過他會出事兒。我媽也曾和我說過讓我節約著點,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但她又不想讓我吃苦,還總是問我錢夠不夠花。我還知道一些人為了一些項目會找上我爸的,但我不知道他們每次會給多少,說實話,我連我爸每月的工資都不知道,我覺得他的工資還是很多的吧,存款家裡總該有的。你也許不相信我的話,可我當時就是這種想法,我當時真的不是知道的這麼多,每回家裡來客人都迴避我的。
也許你會說我天真,可我那時就是天真。現在我明白了,那是我爸不想讓我知道他做的一切,不管人們說他在怎麼壞,他還是一個父親,他不想讓他的兒子看到他罪惡的一面。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和他說長大了也像爸爸這樣時,他告訴我千萬不要走他的路,努力讀書,做個高科技精英才是他希望的。還有就是,他已經坐在了那個位子上,想清廉都逃不出那種無形的網。
我隱隱約約能感到家裡不對勁兒是在2003年的時候,那年黑龍江鬧出了很多事,很多官員被雙規了。我那時還在過著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呢,雖然關心國內的消息,卻並不是很擔心家裡,因為家裡沒人提這事兒。可從03年的上半年開始,家裡就通過很多方式在給我寄錢,數量有多有少,加起來就很多了。我問我媽為什麼總給我寄錢時,我媽總說別問這麼多,給錢就存起來,不要亂花。
我當時還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給錢就花呢,還打算買個house呢。現在回想起來,是因為家裡早就有預感了,開始往外轉移了。那年比我爸頭銜大的人,好幾個都出事了,和我爸同一系統的也有幾個被調查,我爸知道早晚會找到他頭上,所以早就開始做打算了。這些都是後來我小阿姨寫E-mail告訴我的,家裡人怕我知道會有心理負擔,所以一直都瞞著我,直到後來出事後的一個星期才告訴我--我爸被抓了,我媽在接受調查。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整個人都傻了,我大哭,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絕望的哭。我當時好怕呀,我怕我爸會被槍斃了,我在網上找了很多這種案例,一看心裏就更絕望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像與世隔絕一樣,整天就在網上找資料,我斷絕了和一些朋友的關係,我和女朋友分手了,然後又開始找房子搬家。不過這回我是找了個便宜的房子,重新開始適應和別人share的生活。
我和我的小阿姨用E-mail聯繫,她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回去。我哭呀,我想回去,我想再看看我爸,哪怕是最後一面。可她不讓,她說,如果我回去的話,我媽就不活了。她告訴我,我爸還不至於要被槍斃,如果我回去才是我爸致命的打擊呢,我爸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為了我,我在這邊一定要爭氣,以後為自己做打算。
我在消沉了一個月後決定打起精神,我開始瞭解有關這邊的工作情況,我開始關注移民的生活(我是要想辦法移民的),我給自己的花銷做了預算。我重新拿起了書本,重新找像樣的預科學校上學,我賣掉了我的台式電腦,用這筆錢買了書。我的生活現在很簡單,就是學校、圖書館和家。我一定要上大學,一定拿個本地的學歷,這樣我才有可能找個好些的工作。我也試著打了些工,把我原來的一身驕氣統統趕走,我想我要和以前的生活說再見了。今年9月我就要上大學了,下個月底我要搬離多倫多,在我要上的學校附近找個房子住下,這樣我可以專心一些。
我爸現在還在關押著,法院還在整理材料,可能今年就要審理了吧。我覺得我對不起他,但我是愛他的,不管他做過什麼他都是我的爸爸,對他來說這個父親節並不快樂,但我還是要對他說聲--父親節快樂!
" 父親節快樂"這句話一說完,阿輝就把電話挂掉了,其實他早已經泣不成聲了。我知道我們並不能因為阿輝的話就開始同情起這些貪官,但如果我們已經為人父母就會理解阿輝的話了。阿輝曾經說的一句話使我很震憾,他說:"不管他們做過什麼,他們還是好的父母,他們很多時候會為了孩子做一些對他們沒好處的事,在他們最後知道自己已經不能挽救的時候,也希望他們的孩子是純潔的。他們做這些什麼都不為,就為了他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