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 年中共頒布第一部《憲法》以及後來多次修改,白紙黑字都印著人民"有言論、出版、結社......自由"。但"憲法"是為共產黨、毛澤東裝點門面、蒙哄國際輿論而制訂的,不是用於治國的。因此,它的許多條款只是從西方憲法中抄襲過來,根本沒有打算兌現,直至目前,仍不肯兌現。
在一黨專制下,人民只能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黨"特別關照那些處於生命活躍期、"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不允許他們廣泛交友,不允許經常聚會,不允許民間自由結社......如果違反,不惜動用國家機器進行鎮壓。"玉壺吟社"便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60 年代初,我母親在銀盆小學教書,妹妹高考落榜後,與母親住在一起。有一段時期,妹妹忽然愛好起書法來,於是,某些星期天,我便去母親學校,和妹妹一起在教室裡習字,臨摹碑帖。住在附近的高考落榜生Lz君來學校玩,見我們兄妹潑墨揮毫,愛好此道的他也參與進來,就這樣熟識了。
Lz君也是學文的,古典文學基礎深厚,舊體詩詞做得很好,我們一見如故。他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兩位好友Ly君、Yj君介紹給我。那時,我還沒有"搞臭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我認識的人越少越好。
Ly 君住河東某設計院,家境甚好,有一間屬於自己的素雅的小書齋兼臥室。他愛美,牆上掛著兩幀古裝仕女圖,桌上擺著一尊造型優美、色彩鮮艷的仙女瓷雕。他研習陸羽的《茶經》,講究品茗。此君"詩憨"得可愛,每天晚上,焚檀香一柱,煨珍茗一壺,展開線裝古本唐詩宋詞(古舊書店可買到),在虛擬的美人環侍中,想像著紅袖添香,一邊公子哥兒似的品茗,一邊挑燈夜課,很是愜意,瀟灑。
有一次,我們四人在銀盆聚談未盡興,乘小火輪去河東,約有半小時航程。Lz君和Ly君在輪船上討論某句古詩時,忘乎所以,聲音越來越高。我發現人叢中有一雙眼睛盯著,仔細一看,原來是打過交道的小公安便衣。他是跟蹤而來,還是偶爾相遇?不得而知。我沒有與他打招呼(公安規定路遇不打招呼),但立即意識到,應該將這三位新朋友告訴劉股長,於是,星期天便專程到了劉股長家。
劉股長關心的是他們的政治觀點和態度。
我說:"這三人非常單純,對政治根本不感興趣,一心扑在古典詩詞上,都是詩迷。"
"他們對毛主席詩詞有什麼評價?"劉股長問。
"沒有聽說過,大概都能背誦。"那時候,新出版的《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我背誦如流。
劉股長指示:"密切注視,發現苗頭立即報告。你交朋友我們不限制,越多越好,即使這幾個人沒問題,通過他們搭橋,再認識其他人,就可能發現敵情了。"
劉股長的話,使我悟到,應該息交絕游,認識人越少越好。同時使我悟到,線人的另一個作用就是協助公安對社會上的部分人進行一次篩選,"有問題的人"盡入公安囊中,剩下的基本"不敢反黨反社會主義"。這種不花什麼本錢收益很大的買賣,公安必定做了很多。因此,每個城市一定有相當數量的線人。
四人在一起學古人拈韻做詩,聯句,我認為那些詩純粹是一些風花雪月的應景之作,沒有意思。但Ly君覺得很好玩,應該成立一個詩社,將每次做的詩記錄下來,今後可以看到自己進步的足跡。
後來談到毛詩。他們認為毛詩很有氣魄,也可入流,但韻律不夠嚴謹,遣詞造句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Lz君學書懷素狂草,也摹仿"老胖"的草體字,發現"老胖"書寫的條幅,其中有漏字、錯字。--純粹是一些技術上的"不敬"。
"老胖"是誰?原來他們談論毛詩,擔心別人聽去不好,隨意給毛澤東起了代號。Lz君用的是"老胖",因為毛比較胖;Ly君用的是"老屁",因為毛詞中有一句"不須放屁"。當然,平日也有一些家常牢騷話,但與"惡攻"、"反革命言論"差得遠。
更糟糕的是,在Ly君的力主下,詩社終於成立了。因為他酷愛品茗,有一把精緻、漂亮的釉下彩高檔茶壺,上面繪製的是一位含情脈脈的古妝仕女。那是他的寶貝,取名"玉壺"。每天抱著玉壺吟詩,故命名為"玉壺吟社"。
那時候,我經常去劉股長家,與他的老母,一位慈祥的老媽媽關係融洽。星期天在他家午餐時,將"玉壺吟社"向劉股長匯報了。
對於一個沒有任何政治目的的小型民間結社,劉股長皺著眉頭思考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說:"你先寫個材料吧。"
吃過飯,我便在餐桌上將匯報材料寫好。劉股長將材料送交市局後,引起市局高度重視,共產黨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不經過他們批准的民間結社。大概當時案件數量不夠,市局破案湊數心切(共產黨什麼事都預先下達指標,我猜想破案也是有指標的),竟當作"反革命"案件批准逮捕了。
三位青年當然知道自己無罪,不是什麼"反革命"組織。因為使用了法西斯手段,可能家長通過某種過硬關係告到省、市高層,批示下來,予以平反。詳情我不知,只聽劉股長埋怨說:"是吧,我當初就說了,這個案子不成熟,霸蠻要搞!"
這樣一來,便把我的身份暴露了。後來,"文革"期間,Lz君和Ly君帶幾個造反派把我劫持到蔡愛卿將軍(抓到軍區受批判去了)廢棄的公館,逼我寫材料,供他們徹底平反。趁他們去吃午餐,我翻牆逃出來,一口氣跑到河邊,躺在河堤青草斜坡上,仰望藍天白雲,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寫,還是不寫呢?
那時正是武鬥高潮,"公、檢、法"已經癱瘓,處於無政府狀態。一方面,人民感到歡欣鼓舞,政治高壓暫時解除;另一方面,有些人頭腦發昏,彷彿共產黨已經垮臺,可以為所欲為了,迫不及待地豎起造反大旗,自封司令、政委,佩帶搶來的槍支,橫衝直撞,參與武鬥,尋仇報復。像我這種"公安局的眼鏡",首當其衝。許多人被打殘,打死,楊小凱在《牛鬼蛇神錄》中,就記述了一樁被報復者挖掉一隻眼睛的慘案。我不是說,這些人被打死、打殘,不應該,他們遭受報應,也許是罪有應得。但我認為應該在法制的軌道上(當然不是共產黨的法制,共產黨認為這些人沒罪)公開審判,進行定罪。否則,就可能發生私人挾嫌報復,第(14)節附帶說的"曹辛星命案",便是明證。
仰望藍天白雲時,我突然問自己:這一片藍天屬於誰?--問題便有了答案。
這一片藍天仍然屬於共產黨,"鋼鐵長城"(軍隊)護衛著,天,還沒有變。--於是,答案出來了:暫時還不能寫。
我翻身爬起來,考慮大西門輪渡碼頭有造反派守候,便從靈官渡碼頭乘木筏子過河,避開人群走小路,步行到榮灣鎮劉股長家。劉股長一見我便說"小陳,趕快下鄉去避避風頭。"當時已停發工資,我身無分文。劉股長馬上將身上僅有的15元錢掏出來,叫我寫了一張領條。我連夜下鄉,在朋友家躲過了武鬥高潮。
算起來,我在中共統治下生活52年多,至少有十來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為什麼大難不死,貽有神護?原來確實是神不讓我死,要留著我"沉冤伸"--將"沉冤""伸雪"出來!
"陳沅森"(chényuánsēn)與"沉冤伸"(chényuāanshēn)諧音,"伸"字多一個"h",南方人說國語,大多分不清"捲舌""不捲舌"。
六十七年前誕生之初,冥冥之中,我父按照神的意旨,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我寫了一部《佛懷煽仇錄》,揭露中共"土改"真相,為200 多萬枉死的地主,伸雪了沉冤!
今天又寫了這篇六萬言左右的懺悔文字,為1000萬至2000萬冤死的"反革命",伸雪沉冤!
(16) 劉正文先生
"搞臭自己"之後,我知道今後會交不到"朋友",與公安打交道也會越來越少,甚至可能斷了往來。時間一長,公安偶爾記起這個人會問:這隻斷線的風箏,飛到哪裡去了?
其實,一隻斷線的風箏飛到天外,就是飛去爪哇國,也關他屁事。但"無產階級專政"不行,盯上了,"挂了號",就得一追到底:這傢伙"階級本性"不可靠,是不是又有新的情況?
因此,我意識到,不能與公安斷音信,要經常聯繫,讓他們瞭解我"在想什麼,在做什麼"。
聯繫人不必選擇,就是"頂頭上司"、原郊區公安分局政保股副股長,後升任市公安局政保科副科長的劉正文先生。
回憶60年代初,第一次到劉正文先生的辦公室,面對面握手時,他"目光誠摯,微笑親切"。他的話至今仍響在耳邊:"我們就像兄弟一樣......"
劉股長沒有說謊,真像兄弟一樣待我。認識不久,就把我領到他家裡。
我不知道公安有沒有規定,是否允許將線人帶回自己家。我只知道,他不嫌棄我這"低人一等"的"賤民",心中非常感激。
他有一位慈祥的老母和一位漂亮、賢慧的妻子,那時,他還只有一個兩、三歲的女兒。
更令人感動的是,第一次跨進他家,劉媽媽就留我吃飯。
那時候,剛從"苦日子"過來,物資並不豐富,到人家做客要知趣,快吃飯了趕緊告辭。主人家也會口頭客氣一句"吃了飯再走",可千萬別當真,免得出現尷尬場面。而劉媽媽在打米下鍋時當面添加了一筒,並告訴我"這一筒是為你加的",誠心誠意留客。
劉媽媽常對我說:"小陳,正文告訴我,你聽黨的話,追求進步,很好,你也要多幫助正文。"
劉媽媽如此關心,熟稔人情冷暖的我,此後多不空手拜訪,總是給老人、孩子帶點小小禮物。沒有"行賄"之意,而是禮尚往來。因此,我在他家長來長往將近40年。(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