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後,我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那所中專,參加了工作。又兩年後,通過考試我再入大學讀書。大學讀了不到一年的時候,,厄運再一次襲來,父親再次被打倒。
已被"解放"出來工作的父親,被牽涉鄧小平教育路線回潮問題中,又一次被停職。黃帥事件曝光之後,父親被指控,說他壓制了早於黃帥的另一個黃帥的出現,說那個被壓制的人比黃帥還典型,比黃帥還要反潮流。他們說,如果不是被壓制被埋沒,真正的英雄是這個人而不是黃帥。說父親右傾,階級路線不清,扼殺了無產階級教育路線的一顆新星,丟掉了原本屬於XX省的光榮。
有一天,上邊對父親說:"你去農村吧,你去農村抓階級鬥爭!"
就這樣,父母被迫下放到農村,連城市戶口都一併被解除。一夜之間他們成了 農民。這時父母身邊沒有一個子女,左右淒涼。這個打擊和這一個時期的農村生活對他們的精神和身體傷害極大,特別是母親,無休止的磨難,使她厭倦了一切。這時不同於文革初期,那時,是當權派的都挨整,而中國人的從眾心理,使大家都感到彼此彼此,而具有承受能力。然而重新出來工作後,再次被打倒卻再難承受。母親被一場又一場的災難衝擊,早已身心懼損。姥姥被迫害後的突然辭世,使她長久的不能從這個陰影裡走出來。而反回潮的再次落難,又一次極大的損壞了她的健康。
北方的農村一年有半年處於荒漠和寒冷中,西北風捲著殘雪和枯枝敗葉呼天號地地掃過曠野敲打著那間破敗的土房,鄉親們卻給了父母極大的溫暖,一直幫他們維持生活。他們住著土房,吃著糙米粗菜,燒著鄉親們幫他們摟來的柴草做飯、禦寒,在昏暗如豆的燈光下品嚐和回味著一次又一次政治鬥爭的苦澀和無奈,熬著似乎再也沒有指望的歲月。
那一階段,在父母的信中,我們卻感到了他們的豁達和樂觀,他們健康和興致勃勃。每一封信他們都說很好,很好。母親個性堅強,她在一切事情上都支持輔佐著父親,酸甜苦辣遍嘗,同時頻遞家書,把握著我們兄妹六人的思想狀態和成長道路,費盡心血。他們無論置身何種境地,都會以極大的忍耐力和意志力推動我們成長的腳步。不斷的告戒我們,你們要積極要求入黨,要勤勉謙虛,要勤奮學習,要努力工作等等。按照父母的教育的目標,我們都一個又一個的相繼讀完了大學,一個又一個的入了黨,除了妹妹反叛加入了民主黨外,我們都成了中共黨員,後來成為中共的中、高級幹部和教授副教授。
其實這時,母親真正的境況卻是整日躺在那間草房的土炕上,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忍受著缺醫少藥的拖延,忍受著糙米粗菜對胃潰瘍病的傷害,忍受著孤寂、對姥姥的思念和看不到前景的深深的鬱悶。這些都為後來母親的早逝種下禍根。他們所有的寄託、希望和快樂就是每天無數遍的閱讀我們兄妹六人的來信,支撐著他們捱過每一天。
我們卻真的以為他們很好。我們都太敬業,太粗心了。在他們最艱難的時候卻沒有一個子女放下手裡的"革命"工作,到那座土房探望他們一次。共產黨的革命性掃蕩了我們每一個國人的親情,崇尚幾過家門而不入,死了親人也不放下"革命"工作的"大公無私" 。
而對父母一次又一次的挨整,我們除了剜心透骨的痛心之外而無可奈何,充其量把這種磨難歸罪為文革派性之下的個人恩怨。因為我們對這個"無產階級政權"的一切所作所為早已認可和熟視無睹。我們被這個黨最大限度的培植起極度的奴性,任其宰割的逆來順受,樹葉掉了怕砸頭的漠然置之。可悲的是如此者不僅是我和家人,這已被共黨長期專制教化成為我們整體中國人的一種普遍的國民個性。
而父母的忍辱和無論任何情況下的正面教導,使我失去了分辨,,助長了盲從和政治上的無知,變得極左和極其幼稚。直到母親去世前和厄運真正的降臨到我的頭上後,才真正有所觸動和思考。
避禍求生
(一)
自從那一年離開家之後,我便踏上了一條獨自奮鬥之路。我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了中專,參加工作兩年之後,又相繼讀完了大學,這期間無論走到哪裡我都以學業優秀和勤勉著稱。我也不斷的有意無意的修正自己、接受或拒絕這個社會所規範我的教化我的和願意或不願意接受的一切.。
1977年我大學畢業,因學業優秀被選送到中央機關工作。在這樣的部門工作,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走進來就是滾在政治的漩渦裡。喜不喜歡也都躲不開它。為使自己的工作增加力度和底蘊,也是工作性質的要求,我進一步涉獵哲學、經濟門類和一些政治專著,我用心地通讀了毛選第五卷,研究我頭腦中的那些主義。我曾推崇毛,認可他的他的軍事思想,他的哲學觀點,欣賞他的詩文、書法。我認為自己客觀、不盲從,對一切事物有自己的看法和衡量尺度。這時,我和文革時期彷徨、矛盾的我,已判若兩人,文革無孔不入的注入我思想中的"階級性"和"政治覺悟"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地厚重起來。黨性、階級性代替理性、人性,已使我潛移默化的形成了觀念,我變得很馬列。
我對"五七年反右鬥爭"的全盤否定者進行反駁,我提醒否定者去讀毛的第五卷,並認為,反右擴大化是不對的,但是新中國建立之後確實有一股敵對勢力有著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和行動。因而,我認為毛的反右基點是不錯的。而對於母親,也同樣如此的頗具政治覺悟的對待他們的過去,我認為自己政治上成熟了,自覺不自覺的與母親在思想上產生碰撞。
常年處在辛勞憂鬱中的母親被查出胃潰瘍已轉成胃癌,驚聞此信,我猶如大廈傾塌,無盡的悲涼。母親立即手術,我飛回長春看望術後躺在醫院的母親,心如湯煮......我痛徹的希望一生多劫,飽經風霜的母親,能逃過這一難,享一享多少年來之不易的政治鬥爭平息之後家庭的溫馨和安定,享一享我們都學有所成,成家立業、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然而,十分成功的手術和良好的護理治療僅使母親有了暫短的一段安寧的家庭生活。她知道她的六個孩子各個孝順,她留戀家庭,熱愛生活。她也欣喜地關注著國家的發展變化,十分讚賞國家的經濟改革政策,特別對鄧小平的取消階級成分和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等及其讚賞。母親說,她希望國家安定團結,再不要搞運動,她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希望。
我與母親的思想觀念卻大相逕庭,我認為母親是從個人歷經磨難的恩怨出發,沒有站在國家的大局上考慮問題。我一度認為鄧小平把國民經濟搞的不倫不類,思想領域混亂不堪。認為鄧骨子裡反毛,只是利用毛拉大旗做虎皮以自保等等。我們的觀點非常衝突,並且雙方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母親在病中時我和她僅有兩次暫短的小聚,第二次相聚後竟成永別。作為母親她自知為日不多,再難聚首,便常常提及往事,常常陷入回憶,講著我們所不知和從未提起過的家事。
我想起小時候看到的壓在箱底 那件湖藍色的旗袍和兩塊精緻的繡品......我問母親。
母親悠悠地說,"四十年代,她和爸爸在老家剛結婚,就開始了"土地革命",爺爺整個家族和他們自己家的財產全部被抄走,甚至一針一線都被拿光,當那些人往出搬東西時掉在地上幾件衣物,被家族人踢到灶洞裡,這就是那件旗袍和兩塊門幔,成為諾大家產倖存的一點紀念品。母親不想看它,更不想用它而引起回憶,就把它們裹起來,壓到箱底。
母親說,"爺爺的家族幾代同堂,親善和睦,祖輩勤勞節儉。他們抄走了全部家當和房屋土地,那是多少代人的血汗積澱,......"
我早就聽說還有鄭板橋的《竹子》也被抄走。母親說,為了這幅畫,那家人舉家遷走,並且聽說後代為此學習作畫、搞了藝術。母親停頓下來,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
這時候的我早已從少年時期的矛盾中走出來,聽母親敘說家事,我已經感覺淡定和遙遠了。除了心疼那幅《竹子》外,已經不很動心了。我不想讓母親再難過,何況那些事情我早就略有所知,只是由於當年的歧視和無法排解自己,曾經痛苦過。但是,這麼多年大家都走過來了。想到此,我說:"媽,別再想過去的家事了,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再說,一個人富了,讓那麼多人都窮著,吃不上飯也不人道,而且地主哪有不剝削 ......"
我趕快打住話語,我看到母親睜大眼睛驚訝的盯住我,我看到一種傷心和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的眼神。我立刻知道我的話刺傷了她。但那一刻我心裏真的不認為我的話有什麼大過,我有我對事物的看法,我早已把過去的家事用自己的世界觀定了性,後來我也一直都是那樣認為的。
"我們沒有剝削任何人,我們把祖祖輩輩留下的土地幾乎無償的給別人種,我們的房屋田產,那些古書和被掠走的鄭版橋的畫都是祖上留下的,有些東西都是多少代傳下來的。我們不知道什麼叫剝削人,那是強加給我們的罪名,強加給你們的仇恨。"母親說。
我驚訝地傾聽著母親的述說。母親說,"被抄走了全部家財和房屋土地後,......"母親看著我的眼神卻再不說了。
看到母親欲言又止,我說:"媽,我們都長大了,該知道的就告訴我們,可是該忘掉的就忘掉吧,我知道您受了很多苦,但是不能一輩子守著過去。"我越說和母親的想法越背離。
母親說:你們都成長得很好,我沒有一個不放心的,媽再無遺憾。但對於家事多少你們總該知道點,我總得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們,起碼讓你們知道家族的歷史 。文革的時候,你們都還小,思想不成熟,怕給你們種下仇恨,毀了你們的一生,所以我們從來不提家事,一直都是正面教導,迴避再迴避,這都是為了你們能在這個世上少受磨難,平安的生存下去,避禍求生,這就是我們的出發點。"至此我被深深的震撼。
聽著母親的述說。我知道我的話深深地刺傷了她,父母把一切苦難嚥下而獨自承受了一輩子,當把封塵了一生的真實想告訴我時,她希望的僅是一點情感上的共鳴,絕不是站在X黨立場上的冷言相向。
我頓時自責不已,但是母親卻再不開口,只是眼神裡閃過一抹我當時不能理解的深深失落和傷感。
這次談話之後,竟成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