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龍(河南《大河報》前總編輯)
這是平庸的現代世界中一個神異的傳奇:在死亡陰影籠罩下的愛滋病人,孤苦無依的艾滋孤兒,還有眾多受到不孕痛苦折磨的夫妻,都川流不息地向鄭州市黃河路上一所簡陋的兩居室小屋湧來。那裡是他們心靈的聖殿,他們在痛苦絕望的生活中到這裡來尋求陽光和安慰。
這裡住著一個年過八旬的現代聖者--高耀潔醫生。
她並沒有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但飽受死亡恐懼折磨和世人輕蔑的愛滋病患者,總能從她那悲憫的關切和天使般的笑容中得到難得的安慰;那些因貧窮而賣血和因求醫而輸血卻不幸罹此絕症的人,在這裡都可以得到真誠的同情和支持;成百上千失去父母的艾滋孤兒獲得了這位慈祥老人的慷慨救助,多年不能生育的夫妻經過這位醫術高超的婦產科專家的治療和指導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寶寶......十幾年來,這位家境清貧,生活儉樸的老人把一生的所有積蓄,包括近年獲得的全部國際獎獎金總共上百萬元都用於對愛滋病患者和艾滋孤兒的救助,以及普及防治愛滋病的知識。從而獲得了"中國民間防艾第一人"的美譽。
但是,高耀潔這個名字傳遍了世界,主要還不是因為這些慈悲善行。
震動世界的是高耀潔的憤怒,仁者之怒,天使之怒。
走近高耀潔的人有個共同的印象:這是位愛心四溢的忠厚長者,是個心直口快的天真老人。當她和來自社會底層的平民在一起的時候,目光是那樣純淨,語言是那樣坦誠生動,發自內心的笑聲更是富於感染力,她就像是個傳播溫暖和希望的天使。但是,近年來,這"天使"卻常常處於深沉的激憤之中。每次見到她,我總會聽到憤怒的話語從她的胸腔裡連連爆出,看到憤怒的眼淚在她那佈滿皺紋的臉上縱橫流淌。這位年逾八十的老人已經成了一個隨時會爆發的憤怒炸彈。
使她憤怒的是是兩件事:一件是當局對愛滋病氾濫的嚴重情況的百般掩蓋和惡意歪曲,一件是對她人身權利的非法剝奪和對她人格所進行的無恥誹謗與污辱。
高耀潔對愛滋病的關注始於十二年前。當時她已將近七十歲,退休在家,正準備開始過一個退休醫生的安靜晚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她發現,愛滋病這個似乎還遠在天邊的魔鬼,已經悄悄地來到了中原大地上。"白衣天使"的責任感使她警醒起來,"位卑不敢忘憂國"仁者情懷激勵著她行動起來,她開始深入中原大地,自費開展了愛滋病調查。調查的結果使她震驚:河南不僅已經有了愛滋病的傳播,而且相當嚴重。用她的話來說,全省117個縣區,已經沒有空白點!更使她震驚的是,愛滋病在這裡的傳播途徑與世界各地的傳播規律均不相同,高發人群不僅僅是吸毒者和性亂者,而主要是老實巴腳的賣過血的貧窮農民,以及到醫院求醫的被輸血者;主渠道是血液傳播--賣血和輸血!而這正是九十年代初政府提倡的"血液經濟"帶來的惡果。她得出了結論:這是一起世界罕見的由於政府瀆職而造成的公共衛生危機。
從此,這位耄耋老人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雙方力量絕對不對稱的"一個人的戰爭"。這場"戰爭"大約可分為兩個階段:
從九十年代中期到2003年,是第一階段,鬥爭的焦點是"河南省到底有沒有大規模的愛滋病疫情"。
這位無權無錢、赤手空拳的退休老人只有一個武器:動員輿論。她廣泛聯繫全國媒體,把自己調查的結果和一個個病例告訴記者們,為他們的採訪提供線索和指導。還自費印刷了大量宣傳品,廣為散發。
政府的立場是絕不承認河南有愛滋病的大面積傳播,調動了國家機器的強大力量,三令五申禁止媒體報導河南愛滋病的現狀,甚至派出大批幹部警察,到愛滋病疫區設崗放哨抓記者,攔阻採訪,並追查向記者提供材料的人。高老太太在這一時期成了"重點監控對象",她的門外經常有身份不明的人巡弋監視,她的名字也列入了媒體報導的"禁區"。因為採訪和報導愛滋病,多家媒體受到嚴厲警告,一些記者編輯還受到處分。很多北京和廣州的記者談起那時的採訪經歷,都心有餘悸,說是進了河南愛滋病疫區就成了"地下工作者"。
這場"戰爭"的第一階段以高耀潔的"有限勝利"告終。2003年,吳儀副總理來河南視察了愛滋病疫區,並接見了高耀潔,聽取了她對愛滋病問題的意見,從此,關於"河南有沒有大規模的愛滋病疫情"的爭論便畫上了句號。河南省向疫情最嚴重的38個"愛滋病村"派出了工作隊和醫療組,便是對早該正視的現實的默認。但這只是個"有限勝利",因為直到今天,河南到底有多少愛滋病感染者,傳播的範圍究竟有多廣,公開的數字還是讓人難以相信。最明顯的是,除了那38個村子之外,還有大量的愛滋病感染者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和救助。更讓人氣憤難平的是,造成這場"血禍"的責任者竟然沒有一個受到追究和懲罰,當局也沒有作為負責任的政府對這樣惡性的事故說一句道歉的話。
從2003年到現在,"戰爭"進入第二階段。鬥爭的焦點轉變為"愛滋病大範圍傳播的原因是什麼"。
官方的說法是,河南愛滋病傳播的主要渠道是吸毒和性亂,而不是血液傳播。言外之意是這是一種"髒病",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造成的。最近,河南省一位高官在北京接受外國記者的採訪時就是唱的這個調子。按這種說法,那些不幸的愛滋病感染者就被推到了道德的審判台上,他們的不幸是"咎由自取",責任主要應由自己承擔。政府對此是沒有責任的。而高耀潔則以自己的調查數據和大量的病例證明,直到現在,因賣血和輸血而感染艾滋病毒的數量仍然居高不下,血液傳播仍然是傳染的主渠道。特別是有大量病例說明,很多患者是在醫院裡輸血時被不潔的血液製品感染的,"血禍"仍然在氾濫,政府和醫療衛生單位的責任不可推托。可敬的高老太太利用國內外的各種講壇正在不斷重申這一觀點。
高耀潔還激憤地指出,那些本來矢口否認河南有嚴重愛滋病疫情的官員們,現在突然發現了愛滋病原來是棵"搖錢樹",光世界衛生組織和海內外的慈善機構捐助的善款就數以億計,一些貪官污吏也趁機伸出黑手,到這裡來"分一杯羹",愛滋病重災區上蔡縣那位姓楊的巨貪就是典型的一例。還有不少所謂的"科研單位"和賣野藥的游醫,也趁火打劫,紛紛聲稱自己發明瞭專治愛滋病的"特效藥",到愛滋病疫區招搖撞騙,從愛滋病人口袋裡掏錢。高耀潔多次發表聲明和遺囑,她本人不接受任何以防治愛滋病名義的捐款,也不承認以她的名義組織的基金會和募捐活動,就是為了防止她的名字被這些醜類利用。
看來,這場"戰爭"仍然沒有窮期,高耀潔的憤怒也不會很快平息。
最近導致高老太太盛怒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她的人身權利受到越來越粗暴的侵犯。這些年來,監聽電話,跟蹤盯梢,和各種各樣的騷擾,對她已是家常便飯,早就見怪不怪了。但是2007年春節前,因為她應美國總統競選人克林頓夫人希拉里的邀請,要去美國領獎,河南當局竟然對她實行了長達半個月的軟禁,那些日子裡,未經任何法律程序,幾十個警察日夜包圍著她的家,電話被切斷了,她不准邁出家門半步,任何人也不准來看望她,連她的兒女來看望也被禁止。凡是與她聯繫的人都要受到調查。與此同時,各級官員輪流上陣,對她展開了"車輪戰",目的只有一個:叫她發表聲明,放棄到美國去領獎。要不是最後胡錦濤和吳儀指示放行,真不知道這場鬧劇會怎樣收場。
在這一過程中,最讓老太太心如刀攪的是這樣一個場面:她唯一的兒子、在河南省教育學院藝術系當系主任的郭鋤非被放進來,他們逼著郭鋤非跪到地上,給高耀潔磕了三個響頭,求母親為了他的工作、生活和前途,不要去美國領獎了......
直到現在,每當說起這件事,高耀潔都會放聲大哭。讀者看了這本高耀潔的自傳後就會明白,這一刀對老太太的刺傷是多麼惡毒。
四十年前,在那"史無前例"的文革中,當時的掌權者為了從精神上擊垮倔強不屈的高耀潔,曾經製造了一個"現行反革命案件",把年僅十三歲、正上初二的郭鋤非判了三年徒刑,投進牢房,讓這個少年受到巨大的精神創傷,終生生活在恐懼的陰影之中,也讓高耀潔遭到一場地獄般的劫難。
四十年後,還是為了征服這位偉大的母親,現在的當權者又從文革的武庫裡拿出了最惡毒的手段,再次把她那個可憐的兒子當成人質,向這位母親心靈中最柔軟之處狠狠地捅了一刀......這算不算是恐怖主義?這和劫匪拿槍頂著孩子的頭,逼他母親就範有什麼區別?
還有吶,為了圍剿高耀潔的觀點,封鎖高耀潔的聲音,他們除了不時地關閉她的博克外,還雇佣了幾個槍手天天在網上謾罵,甚至造出"高耀潔出身青樓,曾當過妓女"這樣污穢的謠言。其實,這也是拾文革的余唾。看了這部自傳,你就會知道,文革一開始,高耀潔就曾被把鞋子掛在脖子上拉去遊街。
幾年來,我曾多次勸高老寫寫自己的自傳,但她都拒絕了,說是幹事業重要,沒必要為自己立傳。但這次她主動要寫了,原因就是要說說自己真實的出身經歷,駁斥謠言,以正視聽。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這部自傳是那些政治流氓們罵出來的(當然,我覺得這部自傳的意義和價值遠遠大於闢謠)。誰說他們沒功勞呢?
看來,所有的專制者都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儘管"城頭變幻大王旗",可他們的骨子裡一點都沒變,還是那樣狠毒,那樣卑污,那樣下作。
一個母親,一個像天使般純潔的高尚老人,對這些陰毒險狠的傷害爆發出無可抑制的憤怒,不是天經地義的必然嗎?
高耀潔總是說,我不關心政治,從沒想過去混跡官場,也沒有出人頭地的願望。縱觀她一生的行跡,我相信這話是真誠的。她是個醫生,是個仁愛的白衣天使,她把治病救人,在人間撒播健康、幸福和歡樂當成自己畢生的天職。在一個正常的文明社會裏,她應該能尊嚴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快樂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但是,這樣一個沒有政治野心的職業醫生,卻被迫終生在政治的泥坑裡掙扎,不僅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當成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敵人",在垂垂老矣的晚年,又只因為堅持職業操守,關注人間慘劇,忠於事實真相,不肯說假話,而被政治折騰得死去活來。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百般摧殘的高耀潔曾在第三次被遊街後,於1966年8月26日自殺過一次。最近,在被非法軟禁前後,她又數次流露出自殺的念頭。這是為什麼?每個中國人都應該認真地想一想,我們的社會是不是生了什麼病--比愛滋病更可怕的大病?
可敬可愛的高耀潔醫生終於沒有選擇死亡和逃避,而是選擇了抗爭,以自己羸弱的病殘之軀,以八十多歲的蒼老聲音,發出了震撼人心的憤怒之聲。這吶喊之聲你聽到了嗎?
壯哉,仁者之怒,天使之怒!
寫於2007年11月
註:《高耀潔回憶錄》2008年7月在香港明報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