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降到了30碼時,我們被迫將車停到了公路左側的邊緣上。那裡勉強可以容下一輛車的寬度,右邊離LANE的邊緣線只有一足的距離。每一輛汽車從我們的車旁飛馳過去的時候,我們的車就會引起一陣震動和搖晃,顯然每一輛過去的汽車車速都在80碼以上。我生平第一次認識到這個速度的可怕,雖然我們自己已習以為常的以這樣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駛行。這時候不但覺得自己離死亡,就像我的車離右邊的LANE只有一步之距,而且我覺得高速公路上的汽車都在向死亡的墓門衝進去。我想人們都瘋狂了,他們在為什麼忙碌?有什麼緊急的事情使他們要以這樣的速度,每天不停地從世界的一個地方衝向另一個地方?難道他們都重要到,這個世界某個地方急如星火的需要他們嗎?要知道,以這樣的速度,在比一個車的寬度略微寬一點的空間中,幾輛車並列同進,任何0。1 秒鐘的疏忽,任何車體上一個螺絲的斷裂,任何一個駕車人的突發疾病,或者任何一個偶發因素的出現,都會以生命為代價。這一刻我深信不疑,一千年後,我們的子孫讀歷史書時,看到他們愚蠢的祖先,每個人每天都被裝在比他們身體重幾十倍的烏龜形的鐵殼子裡,排成幾列,冒著生命危險向前飛沖的時候,會有一種啼笑皆非的幽默感。
內人開了左邊的車門,從路邊欄杆的狹縫裡擠了出去。我無法開右車門,只能坐在那裡。然後內人就開始給AAA打電話,路上一輛輛飛奔過去的汽車的尖嘯聲壓住了其他的一切聲音,內人幾乎是在叫喊:
" 我們的汽車死在從華盛頓到RICHMOND的95公路的半途上!" 可能實在無法聽到對方聲音,她將駕駛員側面的玻璃窗打開了,將頭伸到車內高喊著:
" 請聲音大一點,我實在聽不清";
" 好一點了,我們的車是HONDA ACCORD,銀灰色的,對,四門";
" 我們停在快速LANE 的邊上!";
" 請快點來,我們離LANE太近啦,太危險了!";
" 我實在不知道在什麼出口,看不到!";
" 不,我真的無法知道出口號,也許是40左右,什麼,非要出口號,我不知道,PLEASE......";看來僵在那裡了。正在這個時候,我們車的正後方奇蹟般地出現了一部顯示公路信號的交通車。車上顯示著要求降速和小心的電信號,車上的駕駛員向我們走來了。真是天降神兵啊,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為什麼來的這麼快?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不相信神仙,那麼這一刻,他一定會相信有神仙。他走到內人旁邊,接過去電話,告訴AAA我們在EXIT36號,然後就問我們發生什麼了。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青人,顯肥胖,有著好兵帥克那樣謙卑可愛的笑容,絕對不是美國社會那種精明強人的樣子。我們說可能是TIME BELT 斷了,我們剛換不久,換了後總感到車況不好。他讓我們打開了車蓋,啟動了車,發現 TIME BELT還在轉。他說可能是減速箱的問題,說完了,就走回他的車去了。我以為他要走,連忙跟著他走過去,發現他只是坐回他的駕駛座,並沒有走的意思。他平靜的說,他會一直待在這裡,一直等我們走了,他才離開。我如釋重負,心想神仙啊,謝謝了,謝謝了。
我看著我們的車停在這個窄窄的公路邊上,旁邊是一輛輛風馳電掣呼嘯過去的汽車,實在不知等會兒AAA的人來了,怎麼將我們的死車拉走。當AAA的車停在我們前面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耽心是多餘的。這是一輛拖板車,後板可以傾斜到地面,然後用一根鋼絲繩,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我們的車拖到後板上,後板就可以回到平常位置了。拖車司機五十歲左右,一看就是美國藍領工人,臉紅紅胖胖的,是一個和藹愛交談的人。他輕輕鬆松就將我們的車擺平了,然後看到我們不敢上他的車,因為,走向右邊車門時,右LANE上飛馳的車幾乎擦身而過。他和藹地笑著,自己走在前面,領著內人走過去。我還是怕死,不敢走,就從駕駛員門上了車,非常狼狽地從減速箱上爬了過去。
上了車,拖車司機還是帶著和藹的笑容開始啟動車。然後慢慢加速,車就進入了車流,以我剛才感到死亡的速度飛奔起來,卻不是奔向死亡的墓門,而是修車店。這時我突然想起那個帶著羞澀笑容的信號車的司機來了,我們這就走了,連謝謝都沒有來得及說一聲,內人也在那裡大為懊喪起來。
拖車司機問我是什麼問題,我說可能是減速箱, 他說那可要二三天才能修好。我說修車附近有沒有租車的地方,他說有,說著說著我們就到了一個AAA AUTHRIZATION的修車鋪。內人突然想起她似乎記得收到一份HONDA DEALER的信,信說從1999年到2004年的HONDA減速箱有問題,可以送回HONDA DEALER去修。那時她覺得她的車沒有問題,就將信扔掉了。我說我們最好還是去HONDA DEALER。拖車司機還是和藹地笑著說,離這裡大約10碼有一個HONDA DEALER,他可以送我們去。說著就將車開回高速公路,我們就這樣輕輕鬆松的說著話,一會兒就到了HONDA DEALER。
拖車司機將我們帶到一個漂亮的房子門口,指著裡面的人說,進去找那個人談,我去找地方將你們的車卸下來,不要擔心我,我總能找到你們的。
接待我們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有學者風度的美國人,一付辦事很認真的樣子。我告訴他我們是長途駕車,如果是減速箱問題,今天修不好,我們必須租車趕回去。他說這會兒是中午,機修工都吃飯去了,下午他一定很快給我們回音。他說旁邊有很好的休息室,我們可以到那裡去喝一杯咖啡。我又問他是不是2000年的 HONDA ACCORD的減速箱有問題的話, HONDA DEALER會負責。他問車的里程是多少,我說快10萬了,他說沒有問題,19萬內都由公司負責。這樣我們心裏的另一塊大石頭也掉了地。
我們走到停車場找車的時候,立即看到了拖車司機。他跑過來說,我也正在找你們哩。他依然是那樣和藹和輕鬆,拿著一張AAA的INVOICE讓我簽名。簽完名後,他指著一個方向說,如果你們要租車,走過去二個BLOCK就看到了。我謝了他,正準備走的時候,他說等一等,從駕駛座上拿出一張巴掌大的、正在笑的人頭、有些俏皮地笑著遞給了我。我看著那張頑皮的正在笑的臉,一種難以言辭的溫暖在心中浮動著。
幾分鐘後,我們已經坐在寬敞舒服的休息室裡了,那裡供應免費熱飲料,我要了一杯FRENCH VILIANA就和內人坐在沙發上看起電視來了。從高速公路上失魂落魄,狼狽不堪到如此逍遙的坐在另一個天地中RELAX,前後不過一小時左右,生活真是奇妙啊!
一小時後,那個負責我們車的美國人走到休息室來了,仍是一絲不苟的認真的樣子。他說他找他們的MASTER機修工檢查了我們的車,發現減速箱沒有問題,車一切正常。為了落實, MASTER機修工將車開到高速公路上轉了一大圈。我不相信,問他那麼我們剛才的情況怎麼解釋。他說可能性很多,譬如你們不小心碰撞減速箱的檔位到了空檔等等,都有可能造成這種狀態。他還說放心走吧,我們仔細檢查了,應該沒有問題。最後他說很抱歉,這一切給你們帶來的不方便,你們今天的SERVICE FREE OFCHARGE,GOOD LUCK。
幾分鐘後,我們又以死亡的速度飛翔在高速公路上,向我們的家奔馳而去。看著玻璃外,陽光下閃閃反光的路面,路旁高聳入天的大樹,天上浮游的白雲,今天的事情在我心裏慢慢回放出來。那個帶著羞澀笑容的信號車的司機,那個和藹的笑著的拖車司機,那個一絲不苟的認真的HONDA DEALER工作人員,一一地從我腦子裡升上來,我不由說了出來了" 我真愛這個國家",內人驚奇地望著我,不知從哪裡出來的。
我說,自從二十年前,到美國後,我沒有開過一次政治會議,沒有受過一次思想教育,沒有寫過一次思想匯報,除了入籍,沒有向政府,向黨做過一次愛國愛黨的保證,而在中國我參加過無數次政治會議,受過無數次思想教育,寫過無數次思想匯報和決心書,甚至於我們唱歌,看電影,讀小說也都在歌頌那個黨,那個國家,可是我最終離棄了它。這是為什麼呢?
其實我們並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這畢竟是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民族,那裡有著自己喜歡的食品,喜歡的古蹟,崇拜的文化,...... 難道這一切還不足以牽連我們這些流蕩在異國他鄉的遊子的心嗎?
五十年代,曾經有多少異鄉的遊子在睡獅終於醒了的激情中回到母國,我的老丈人,也是其中之一。作為見面禮,他帶回去了一艘中國當時最大的油船,受到了周恩來毛澤東接見。五七年反右時,他不是給黨提意見,而是黨在讓別人一再提意見時,他表示了一種不理解和擔心:是不是共產黨太謙虛了,不肯單獨管理國家,要拉民主黨一起來管理?結果馬屁拍到馬腳上了,糊里糊塗地被定成了右派。62年平反以後,我老丈人變成了黨的最衷心最感激涕零的擁護者。如果他不再離國,那麼他就終身就會成為一個對黨感恩戴德的中國知識人離開世界了。80年代他來到美國,這個被共產黨改造得服服貼貼的老知識份子到了國外後,打死也不肯回國了。但是他在國外仍不敢有一字批評共產黨,如果他的親屬談起了臺灣好等等敏感話題時,他馬上神色肅然,去查看窗外有沒有人偷聽。
儘管有無數前車之鑒,也儘管自己年青時飽經共產黨的迫害,但是離國久了,故鄉的思念仍然會在心中沖淡那些痛苦的記憶,在心中變得美麗誘人。2006年,我已離退休不遠,是在美國,還是回中國去度過我人生的最後日子呢?為了做這個艱難的抉擇,我回中國去了一次。中國的變化太大了,它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樣子,當我看到所有中國人性糟粕的方面,虛榮、不誠實、浮躁、驕縱、縱欲、無情、等等都隨著水泥森林的矗起,口袋中錢的增加,而被毫無顧忌和約束地氣宇軒昂地表現出來的時候,當我看到整個社會已經變成一頭中國傳統道德義忠貞孝蕩然無存,物慾橫流的野獸的時候,我心裏感到無比蒼涼:" 啊,古老的中國啊,你怎麼像暴發戶那樣毫無底蘊啊!"。
臨離開中國的前二天的一個晚上,我在旅館中感到口渴,想買個西瓜。走到路上發現商店都關了,就走到自由攤販比較集中的路口,二輛蹬著裝滿西瓜的三輪車正從我身邊過去。我叫住他們,問了價錢,就要他們為我挑一個小一點的瓜。他拿了一個像足球那樣大的瓜放到秤上,說7斤。我說怎麼可能,這麼小的瓜有7 斤,就走了。約走了二十步,那個小販追來了,一把抓住我胸口的衣服,質問我誣蔑他的秤有問題。頓時,周圍就擁過來一二十個人,將我們圍成一圈看熱鬧。我說要叫警察,他更凶了,將我的衣服抓得更緊了。我看著西瓜車上的西瓜刀,想想不能在這裡被這些白痴捅上一刀,就說我給你西瓜錢,西瓜不要了。西瓜小販叫了起來,你當我垃圾癟三啊,就這樣我付了錢,拿著西瓜走了,看熱鬧的人才慢慢散去。
這個西瓜小販,這些看熱鬧的人,將我最後一點對中國思念和希望的余熱也澆滅了。我一個流落在天涯海角的中國人,從此決計在異國他鄉度過我最後的人生,有一天也許會拋骨於一個異鄉的無名山丘,我會讓我的墓向著和遙遙望著東方,呼喚著那個我生時,不知應該愛,應該恨,應該痛的生我養我的民族。
我愛美國是不由自主地,在默默無形,不知不覺中,平平淡淡地愛上了她。我愛中國是刻骨銘心的,狂熱的,牽心挂肺的,而最後帶著無奈的傷痛離棄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