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精華與糟粕
小時候對母親的這些認識並沒在意,以為這些都是人之常識。大半輩子活過來之後,才發現,母親站在中醫角度對精神的人和肉體的人的認識並不是落後的,而是整體超越當今科學,有許多東西仍為當今科學解釋不了。
受母親的影響,我在後來做婦女工作和法律工作時,在維護婦女權益和法律尊嚴時就不太可能嚴格按照當今的女權意識和立法理念行事,而是融進了以中醫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理念。
中醫給了母親一個順應自然的生活態度,一個淡泊的心境,我想這也是受了她老師的影響。
母親說,她的老師在過了六十歲生日後,收拾乾淨一張床,交給我母親一個蠅甩子說:「別讓蒼蠅落我身上」,然後躺下,絕食七天而死。我追問母親:老師為什麼要死?是生病了嗎?是厭世了嗎?是信仰什麼教嗎?母親說不是,老師只說,人活六十就可以了。可我覺得這話站不往腳。對中醫來說,六十歲正當年,正是經驗豐富,大有作為之時,怎可以死呢?我一直認為母親太女人,給你蠅甩子讓你趕蒼蠅,你就趕啊,老師說要死,你就讓他死啊?便是大家都認可了,你也不能認可啊?你得給他灌米湯啊?母親說,那不行,老師要安靜。我母親可真夠聽話的,就這麼讓老師安安靜靜地餓死了。但是後來看到母親對待死亡的安祥態度,我知道她早已接受老師對死亡的態度了。
她的老師一生不求財、不求利、不求名,便是對生命也是適可而止,早早撒手。母親和她老師的做法一脈相承。
一個西醫的人生信仰可能不影響他的行醫,可一個中醫的人生信仰卻會直接影響他的醫術,如果母親執著於生命、執著於青春、執著於名利,她怎麼做到在醫治病人時因勢利導、順其自然、舒理氣血、平和陰陽?一個魔鬼可以當西醫,可卻當不了中醫。中醫不僅僅是技術,更是人生觀、世界觀,是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可惜我小時候沒有認識也無法認識到這一點。正因為母親的這一人生態度,所以她才是一個真正的中醫人。在醫院這一不適於中醫生存的環境內,她不是考慮工資、名利、地位,而考慮的是讓中醫得到施展。
醫院這種形式適合西醫,卻很難容得下中醫。不僅僅是醫院,便是科學也很難框住母親的行醫。可母親卻認為她是科學的。她研究西藥,根據西藥使用後病人的反應來分寒熱五味。比如,她認為青黴素性寒,表症的用上往往就變成裡症,雖然把炎症消了,但陽氣受抑制,對這樣已接受西醫治療的人,她總是把西醫的治療也納入總體思考。
母親畢竟是置身於科學時代,不可能不受科學影響。對中醫,她按「吸取其精華,剔除其糟粕」的新中國中醫方針,把她老師傳給她的東西按她能理解的和不能理解的分為精華和糟粕兩部分。
有一次,一個晚期癌症病人被她丈夫背到母親這來了,母親當然治不了,可這丈夫不肯接受妻子不治的現實,苦苦哀求母親,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無奈,母親給他開了一個中國古方,說是給病人吃老母豬肉。
這個男人從農村買來一頭已喪失生育能力的老母豬,殺了給妻子吃肉。這女人十分想活,加之對母親的迷信,就努力地吃。到了醫生宣判的死期,她沒死。一頭豬吃完了,一個冬天過去了,女人的病竟好了!兩口子來謝母親時,母親一臉茫然,她反覆自言自語:「這糟粕不是糟粕?」
一位火車爐前工,由於生活不規律,得了很嚴重的胃病。由於帶病堅持工作,吃藥的效果也不好。母親笑說,有一個「糟粕」方子治這病,說是備七口大缸,將稻草燒灰,填滿大缸,用水浸泡,浸出物會有白色物質沉澱缸底,收集這七口大缸,可得一碗。將這一碗白色沉澱物服下,可治此病。
聽了這個方子,我和魯迅對中醫的看法再一次統一,覺得中醫有療效的方子也是從這些五花八門的方子中歪打正著地碰出來的。
有一次,這個爐前工疼得死去活來,遇到一個老太太將小蘇打調合了一碗讓他吃下,他吃驚於怎麼可以服用這麼大劑量的小蘇打?但疼極了,老太太又一個勁地鼓動他,他就吃了,結果就不疼了。又吃了兩次,竟全好了,再沒犯過。母親聽了,就唸唸不忘,老要泡七缸稻草灰看看那白色物質是什麼東西。我想,隨著母親臨床經驗的豐富,她對「糟粕」的否定產生動搖。
(八) 「死馬當活馬治」
小時候,和母親在一起,看她做什麼都覺得是自然而然的,除了不正骨,不開刀,她什麼樣的病都治。經常有剛出生幾天的嬰兒被抱到母親這來,或抽、或燒、或將死,西醫面對這麼小的嬰兒,下不了刀,動不了鉗子,有時束手無策。母親拿一根細細的針灸針,扎扎手,扎紮腳,扎扎肚子,往嘴裡抹點藥,頭上敷點藥,孩子就好了。
如今,看人們治療銀屑病,治療再生障礙性貧血等病非專家不可。可我小時看母親治這類病都是平常病,也是手到病除的病。如今看專家治銀屑病告訴患者絕不可沾酒,我就想到母親治這病恰是服用藥酒,只是治療再生障礙性貧血時藥稍貴。記得母親有一次開了藥方,再三勸一位中年婦女說她十五歲的女兒得的病得抓緊治,一定不要疼惜十二元錢,把藥抓了給孩子吃。後來那個孩子死了,母親很奇怪,一打聽,那母親果然是捨不得十二元錢,沒給孩子吃藥。
也有母親治不了的病。一個姑娘,高大、漂亮、圓臉,看上去很健康的。母親號完脈,將姑娘的媽拉到一邊說,我治不了這病。現在我知道,這是白血病,那時沒有化療和放療。更沒有幹細胞移植。無論中醫還是西醫都沒有把握。
母親對自己沒有十二分把握的病輕易不給治,不把病耽誤在自己手裡。但對於治了一圈治不好,病人家苦苦哀求「死馬當活馬治」時,她並不是拿不出治法。她有個櫃子裝一些特殊藥,其中毒藥居多。她用這些藥就是「以毒攻毒」,往往內服外敷,還有許多禁忌。記得藥裡放紅鞏時就告訴絕對不能吃小米。
中醫對器質性病變不像西醫認識的那麼絕對,比如心臟病。
母親自己就是心臟病,當她犯病時,她並不吃藥。其實,當最早的速效救心丸還是外國進口的稀有藥時,我母親就有,是我舅舅從國外弄來的。為此,我怨恨過舅舅:「你姐姐什麼性格你不知道?你怎麼會把藥交給她而沒告訴我?你應該把藥交給我!」母親不僅沒用過一粒,而且沒告訴我她有這藥。我想,在生命這個問題上,她一定是受了她老師的影響。
當她犯病時,她不吃藥,而是做氣功,調節心律。她曾經癱瘓過三年,我幫她執行她的治療方案,她竟能再次站立起來。她已經用自己的生命一再證明醫學奇蹟了。
父親的一個朋友得了心臟病,器質性病變很嚴重,母親說「真心痛必死」不好治。我不甘心,給配了一付藥。因為我對父親這位朋友感情很深。在文革期間,父親逃跑了,病得奄奄一息的母親被她救過的一個人接走,奶奶被軍管會辦了學習班。我曾到「牛棚」去找過父親的這位朋友。他也正和囚犯一樣,剃著陰陽頭,在「牛棚」裡砍麻繩……他給我弄了半袋米。初生牛犢不怕虎,我配製了一個大藥方「梅花點舌丹」,費盡我九牛二虎之力,動用了母親的一些庫存,每一味藥都是我親自加工、研磨,做成丹後拿給他。
可對我的「梅花點舌丹」他並不領情,還大發雷霆,說我是異想天開。他說:「你就不想想?我連口粥都吃不下,你卻讓我用黃酒、蔥白做引吃藥,這可能嗎?」我想告訴他,這藥裡有麝香,熊膽,牛黃,最便宜的藥也是蟾酥,珍珠。可我不敢說,我要是說了,他就得問我:「麝香能治我這病嗎?珍珠能治我這病嗎?蟾酥這毒藥你也給我下?」我怎麼跟他解釋?我理解這藥能擴張血管、增強體能、以毒攻毒,總之,我把感情都投入其中了,總覺得賦予這付藥一個靈魂,它會去執行我的指令……
他在我父親那告了我一狀,說我愚弄他。父親也批評我不該愚弄他朋友,我哭著說,我要是不愚弄他應該怎麼做?是呀,誰能認可一個少年配的藥?他死後我把這付藥拿了回來。母親把它當安宮丸、再造丸一般地使用,真是一副好藥。
我沒有怨我父親這位朋友,只怨中醫沒有西醫的眩目的科學手段,否則他不會不接受我的「梅花點舌丹」。
母親也死於心臟病,可同樣有心臟病的父親卻活了下來。當死於他前面的心臟病親朋都還沒有心臟病症狀時,父親的心臟病已嚴重到需要大家關照了。父親今年八十二歲了,他告訴我,人的身體感覺並不是隨著人的年齡增長而覺得一年不如一年,他現在的感覺就比十多年前還好。的確,父親行走如風,看上去比他四十多歲時要強。
(九) 心臟的彈性
去年,父親又與我談起他的心臟病。我為他的心臟病沒有接受現代醫學的治療而慶幸。我告訴他,他這病如果在當今是要安裝心臟起博器的,我的兩個同事就安了。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時,可安了這東西,就成了出門得需要我替他們拎包、照顧他們的病人了。我問父親:「如果在你四十來歲時給你安裝上心臟起博器,你還能活到八十多歲嗎?多虧了那時沒有心臟起博器。」
其實,無論是父親的那位朋友,還是我母親都不是不可活,只要他們不那麼剛強,不要求身體必需達到一種完全健康的程度,而保持一種半休眠狀態就可以存活。可母親不肯,她說,那麼活又何必呢?所以,母親死後,我在收拾她的遺物時,找到了那瓶救心丸。這曾使我怨恨舅舅。可是,肯順應心臟馬力的父親,當隨著年齡的增長,體能的下降,心臟和身體的供需關係達到平衡時,病症消失,反倒健康長壽了。
女兒的爺爺也是心臟病,怎麼也治不好,他為此憂心忡忡,血壓上升。他也勸不了自己別上火,最後就得了腦出血,成了植物人。成了植物人的他不再著急上火,於是血壓也不高了,心臟病也沒了。早晨太陽出來他就睜開眼,賞著天,按時吃飯睡覺,生活規律,不再生氣著急,十年過去了,心臟病一次也沒犯過,血壓也沒高過。
當年我也注意到母親醫治的幾例心臟病人。一個是十六歲的少女,她是先天性心臟病。卻被強迫下鄉了。她在鄉下一再暈死。經省級醫院鑑定,心臟缺損,返城了。分配在廢品收購站當會計。我從來不敢應她之約陪她洗澡,她昏死在浴池是常事。大家都不知道有哪一天她昏過去就不再醒來了。她在母親這吃藥。有一天母親摸她的脈說,本已見好了怎麼突然又加重了呢?她對我母親說有個小夥子要和她好,可是她父母堅決不允許她戀愛,她為此苦惱。母親聽了,就備了四樣禮到姑娘家去了。姑娘父母驚慌失措,母親的面子得給啊,就毫無異議地答應姑娘談戀愛了。當時我雖小,但也有一定主見,覺得母親這事做的不妥。才十六呀,那男孩也才十七歲,在那個時代可不是一般的早戀。我還記得,女孩領男孩來見我母親,母親告訴他倆:「你們千萬要給阿姨長臉,不能出事……」兩個孩子一個勁地點頭。他們談了十年戀愛,到了符合晚婚的年齡才結婚。婚後生了一個女孩子,母子平安。現在想起這事我都後怕,母親怎麼能信得著兩個孩子的承諾?萬一有個婚前孕,做流產,女孩不就沒命了?由於女孩快樂,幸福,那麼嚴重的心臟病也沒有影響她的正常生活。
還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姑娘,也是先天性心臟病,她的病更嚴重,年輕輕的,每年就得有幾個月臥床。結婚肯定是不行了,家裡要養她一輩子。她也在母親這吃藥。可在家躺著吃藥的她偏偏就出了問題。大雜院裡有個死了老婆的男人,領個八歲男孩過日子。誰也沒想到他倆怎麼樣就產生了感情,要知道這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事了。姑娘誓死要嫁給他,把個爹媽氣個要死,大家也痛恨地暴打這男人一頓。但不讓姑娘嫁,姑娘馬上就要死了。家裡人只好來找母親相商。母親主張為他們舉行婚禮,讓把那男人帶來囑咐幾句話。母親告訴他,絕不可以讓姑娘懷孕,姑娘的心臟承受不了懷孕的負擔……結婚後這個男人每個星期天就出去打獵,打狐狸。在我們當地是很忌諱打狐狸的,狐狸是「狐仙」,打了是要遭報應的。他打狐狸不是為了要狐狸皮,他要的是狐狸心。中醫講吃什麼補什麼,母親也將中藥灌到豬心裏煮給心臟病人吃。他聽說狐狸心效力更大,就每週弄回來一個狐狸心給妻子吃。吃了幾十個狐狸心後,奇蹟發生了,心臟病的症狀基本消失了,她懷了孕,順產生了一個健康的男孩。母親驚奇地說,狐狸心的效力這麼大啊?
便是西醫在對心臟病人的醫治過程中也屢屢出現奇蹟。
一個有業務聯繫的朋友,他有很嚴重的心臟病。還不到四十歲,有一天就「死」了。抬到醫院心已經不跳了,什麼生命體症都沒有了。醫生給他做電擊。嚓、嚓、嚓,連做三次,人還是死的。醫生說,超過三次就是好心臟也給擊出心臟病來了,是不允許的。可醫生對這個「死人」說:「誰讓咱倆是朋友呢?我得表示一下對朋友的特殊優待。」於是,嚓、嚓、嚓,又來了三下,這個「死人」就活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