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她便被她一臉和煦的笑容所吸引,那笑容中彷彿帶著前世的記憶,讓我不覺對她升起一股莫名的親切之情。我也學著與那忘年之交的好友一起叫她Miss範,她回報以一臉略帶羞澀卻同樣溫暖的笑容,雖然那年Miss範已年近70了。
一晃10多年過去,這之間我們曾互相宴請數次,論起年紀她應該可以與我的外祖母同輩份,卻很自然地續著彼此間淡淡的緣份。這次又相聚,已82高齡的Miss範即將離開曾經工作與生活數十年的山中小村,遠行至都市裡和女兒一起生活,眾人想到今後很難會有再相見的機會,快樂的餐敘間不免迷漫著一絲感傷。
Miss範是護士,年輕的時候曾見過張學良,她說那是為了打預防針而去,自然而然也見到了趙四小姐。印象中張學良個子高大挺拔,趙四小姐則高高瘦瘦的,倆人都對她們很客氣,還請她們共進午餐。餐後一起散步時,張學良還自嘲自己祇是被囚的犯人,邊說還邊微笑地回頭示意那些亦步亦趨的特勤人員。但張學良當時的生活除了比較沒有行動的自由外,生活所需一切都是很豐足的。
苦難的日子
話匣子打開後,Miss範突然回憶起自己過往所曾受到的家暴痛苦,她神色轉為哀傷的說,自己生長在一個大男人主義的時代,當時丈夫打妻子不僅常見,做妻子的都不會反抗也不會告官,那個年代也還沒有今日的「家暴法」可以做為家庭暴力的避風港。
婚前根本看不出丈夫的暴力傾向,婚後丈夫完全變了樣,三天兩頭便打她出氣,卻沒有任何原因和理由,有時拳頭之外甚至用上竹棍等物。醫院的上司看她經常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的,便勸她離開小山村,到大都市的醫院去生活,否則擔心她遲早有一天會被她丈夫活活打死。
有次丈夫一回家又對她莫名其妙的生氣,竟拾起廚房的菜刀,朝她丟了過去。這把刀飛至離她右腳邊兩吋之處硬生生砍入地板,後來那把菜刀一直到生鏽為止都還插在原地。Miss範說,她心裏有個念頭告訴自己,是誰丟的誰就負責撿回來,她絕不去碰那把刀(聽至此我已經快昏倒!)
一段時間過去,丈夫才想到沒有了菜刀的妻子卻仍能每天煮好飯菜給一家人吃,便問她是如何辦到的?她回答也妙:「天上的神仙看我這麽可憐,每當我要煮飯時,就飛下來幫我切菜。」(事實上她用的是剪刀)
履次想狠下心來離開這個家,卻舍不下4個年幼的孩子,但這樣不知何時又要被打的痛苦日子,終於還是讓她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她召集了4個小孩(最大的才國小六年級)流著淚告訴他們自己痛苦的決定。十餘分鐘後,大兒子獨自來到身邊說,他願意跟媽媽到都市去,他可以去做零工不再繼續升學;稍後小1歲的二女兒也來告訴媽媽,她可以放棄學業,去幫人洗衣服,祇要能和媽媽在一起;最後除了還不會講話的老么,連3歲的三女兒都來央求帶她走,她說會負責照顧好弟弟。
「你們說我怎麽走的了呢?」說者淒然,聞者惻然!這個悲慘的故事直到Miss範的丈夫57歲時因車禍過世才結束。我自覺殘酷的問她,丈夫的死對她是不是一種解脫?她很堅定的點了點頭。「我覺得找對象一定要找脾氣好的」Miss範說出受苦一生的結論,當我又反問如何才能在婚前瞭解一個人的真實個性時,她卻報以一臉茫然地苦笑。
醒世姻緣
Miss範說她丈夫有個弟弟,脾氣很好就像她的公公,一輩子從不打罵老婆;巧的是她自己也有2個兒子,哥哥脾氣很好,弟弟卻會打老婆。每次小兒子打老婆時,家人都不敢勸,因為越勸打得越凶,她自己是受過同樣苦的過來人,所以感同身受的說,她這個媳婦真的很可憐!奇怪的是,小兒子去年舊曆年痛打老婆一頓之後,竟丟下一句話:「我今天打完,這輩子不再打妳了」,之後至今真的不曾再動粗。
這讓我想起了相傳是明末清初《聊齋》作者蒲松齡的另一部大作《醒世姻緣傳》,所描寫冤冤相報的兩世姻緣故事。歷史背景從明代英宗正統年間到憲宗成化以後,頭22回為前世姻緣,主角晁源射殺得了靈氣的狐狸,又娶娼妓珍哥為妾,之後縱妾虐妻,以致嫡妻計氏投繯而死。
23回以後為今世姻緣,晁源托生為狄希陳,靈狐托生為其妻薛素姐,前世正妻計氏托生為妾童寄姐,珍哥托生為妾婢珍珠。因果報應,珍珠終為寄姐逼死,狄希陳則倍受素姐丶寄姐凌虐,而素姐的酷虐尤為異常,她對狄希陳囚禁丶針刺丶棒打丶火燒無所不用其極。
就像常見的一副對聯的上聯「夫婦本是前緣,善緣丶惡緣,無緣不合。」或許人與人之間的聚合真的都是因緣和合而成,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果報定律絲毫不差,欠什麽還什麽,一點都不由人計較。也正因如此,看到世間男女為情愛而痛苦糾結的明詩人馮小青,才會為眾生許願:「稽首慈雲大士前,不升淨土不升天,願為一滴楊枝水,灑到人間並蒂蓮。」
望著Miss範說完自身故事後仍自然流露的和煦笑容,我終於瞭解了那溫馨笑容的背後所存在的秘密 ─ 當一個人從極盡的痛苦中償還了巨大的負欠時,他的心是打開而自在的,是快樂和愉悅的。謝謝你Miss範,這是一個等同現身說法的醒世故事,值得我們用心去傾聽丶用智慧去領悟 ─ 那生命輪迴不盡的痕跡與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