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我的達蘭薩拉之行(二)

作者:茉莉 發表:2008-03-30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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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現世與來世

不瞭解藏傳佛教,就不能說瞭解西藏和藏人。因此,我在去印度訪問西藏流亡社區之前臨時抱佛腳,惡補性地讀了幾本介紹藏傳佛教的書。結果令人喪氣:密宗教義沒能讀進去,反而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懷疑。深邃精巧的佛教哲學,其抽象複雜的思辨,是我這個不信神的漢族俗人所能領會的嗎?

幾乎滲透每一個藏人的精神世界的西藏佛教,被認為是東方文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對世界的慷慨奉獻是:告訴人們如何在心靈深處尋求解決問題的答案。

我不斷探討我們漢人的心靈與藏人的心靈之區別。我認為一個根本的區別是:我們漢人重視現世;從生到死,在人生這班被認為沒有回程的巴士上,我們相互爭鬥為搶一個好座位,因為位置象徵現世的利益與享受。至於下了車再往哪裡去,我們俗世的漢人是不管的。

而信佛的藏人呢,他們更多的是追求來世。懷著大慈大悲的信念,他們追求一個來世幸福的幻想。

當執著於現世紅塵的漢人看不破、走不出時,一些經過高深禪修的藏人卻能透徹生死,來去自如。聽說文革期間一個老喇嘛被紅衛兵迫害,被捕後他一路唱歌,唱到紅衛兵營地時突然停止,安然圓寂。他已超越了短暫人生造成的貪念與執著。

一個將要離開達蘭薩拉前往美國的藏族青年,和我有過一番誠摯的長談。他羨慕海外華人在世界上的成功:擁有財富和科技發明的榮譽。他夢想自己能到美國去打天下,以拯救他苦難的民族。他問我:為什麼海外藏人不如海外華人成功?

我說,無論從移民的人數上、還是從移民的歷史上看,藏人和漢人是不成比例的。況且,我們漢人的文化使我們善於在現世中爭奪名利。那是你們相信來世的藏人鬥不過的。如果你要去美國賺下財富來拯救西藏,那是你的選擇。而我,作為一個看破物質主義的人,卻會有點遺憾。因為,如果每個在西藏內地的藏人都變成沉溺於俗世的中國人,每個流亡的西藏人都為了適應世界而改變自己的心靈、成為僅有藏人面孔的美國人、德國人、印度人,那麼西藏奉獻給人類的:靠獲得佛性來醫治人類的精神創傷,這種最珍貴的東西將不復存在。

那位年輕的藏族朋友終於穿上他家鄉的藏袍,遙向正在經堂弘法的達賴喇嘛默禱告別,灑下一腔熱淚,懷著當年中國漢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願望離開了達蘭薩拉。

不只一次地聽說有的藏人宣稱他們不再信什麼佛,他們也將不再考慮來世的問題,這個世界現在是賺錢最重要。我在飛機上遇見的一個藏族小夥子就不斷地跟我說怎麼 "make money"。看起來,這個從"十萬雪山,十萬江河"的高原上走下來的民族,其心靈就要和世界接軌。然而,這個特異民族的民族集體心理沉澱,會在關鍵時刻發生作用。

曾經有個具有反叛精神的藏人大肆發表蔑視來世、不循教規的言論。他身體力行,不擇手段地賺錢來娶上漂亮媳婦、買上豪華房子。後來他生病了,即將去世時,他對他的那些在寺廟裡守著青燈黃卷、苦苦修行的朋友,悔恨地說:"你們是對的。我擁有這麼多的東西,但這些都幫不了我。"

到頭來他還是一個畏懼來世的藏人。

還聽說一些長期為中共效勞的藏人,在其晚年也開始向自己的民族和宗教回歸。如任中共政協副主席的阿沛.阿旺晉美,原來一直被認為是扮演了不光彩的"藏姦"角色,現在,他有時也豁出來為歷史做一些真實的見證,使得達蘭薩拉的藏人開始原諒他的過去。

熱地是現在仍然在囂張地反對達賴喇嘛的西藏自治區黨委副書記。他的名字在藏語中與"羊糞蛋"諧音。因此,憎厭他的藏人都在背後故意把他叫做"羊糞蛋"。據說有一次熱地醉酒後大哭大叫:"我不是羊糞蛋,我是藏人!"

§§六、"3.10"自由鬥爭紀念日

為了這個日子,我翻閱了所能找到的各種歷史資料,想探尋在三十九年前的這個日子裡,西藏的拉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件?

這個事件,中共稱之為"一場醞釀已久的叛亂",而流亡藏人則稱之為"抗暴"、"起義"。稱謂不同尤小可,最有趣的是,連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雙方都在講述自己的版本。兩個版本的差異之大,把我的頭都弄炸了。

我決定快刀斬亂麻,簡單地將這段歷史概括為:

1950 年秋天,藏軍主力在藏東昌都被中國解放軍消滅。1951年5月,西藏談判代表在逼迫下和中共簽定了十七條協議。爾後幾年,起於中共控制的藏區的藏人反抗活動迅速擴展。在極其複雜背景下,1959年3月10日,由"邀請達賴喇嘛看文藝演出"為導火線,拉薩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騷亂。

恐慌的藏人重重包圍了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因為,有傳言說中國人計畫綁架達賴喇嘛,並已準備飛機要把達賴喇嘛劫往北京。在藏東地區,曾有四名高級喇嘛在看文藝演出時被解放軍關起來,所以藏人認為達賴喇嘛的生命也面臨危險。他們阻止達賴喇嘛去中共軍區,並在激憤中喊出了"廢除十七條"和"把漢人趕出西藏"的口號。

決裂似乎是必然的,只是什麼時候引發導火線而已。1959年3月17日下午4點,中共軍隊向羅布林卡打響第一炮。當晚10點,達賴喇嘛和隨從逃出拉薩,從此一去39年。

第二年(1960年)3月10日,達賴喇嘛在印度第一次發表《西藏人民抗暴紀念聲明》,強調西藏人民要以長遠的眼光來看西藏的處境。他說:"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定居下來延續我們的傳統文化。"他說出對未來的信念:"以真理、正義和勇氣為武器,我們西藏人終將戰勝,西藏將重獲自由。"

以後,這就成了傳統。年年春天,流亡藏人在達蘭薩拉和世界其它地方舉行遊行示威,紀念令他們背井離鄉的"西藏人民起義日"。

我就在39年後的這一天,穿上朋友太太贈送我的藏服彩條裙,配上"貴賓"的牌子,攜上我的全副家當──照相機、攝影機、錄音機和筆記本,來到山頂紀念大會會場。在一大群膚色各異的外國貴賓中間,我只看見自己是唯一的中國人。

達蘭薩拉仍然是那麼慷慨地把它春天的陽光獻給藏人的這個難忘的日子。在山頂經堂的大坪裡,穿著各色藏服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井然有序地進入會場。會場前排是穿著綠色藏式背心的少年樂隊;後面是穿白色校服的學生隊伍;外圍才是普通藏人;穿大紅袈裟的喇嘛排排坐在經堂屋檐下。找不到位置的藏人坐滿了經堂周圍的房子屋頂。印度警察穿著白色制服維持次序。

金碧輝煌的寺院經堂和燦爛的陽光、青翠的山巒爭相輝映。雪山獅子旗和蒼綠的松柏樹一齊高聳。人們漸漸靜下來,翹首期待著。

§§七、像金剛石一樣堅忍......

一聲悠遠浩蕩的佛號吹響。人們全體雙手合十,仰望著從會場後面緩緩前來的達賴喇嘛──藏人心中的神。

他向前走來。我漸漸地看清楚他了。被人認為是"高山仰止"的達賴喇嘛,給我的第一印象和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一派天真浪漫、笑口常開。他一路走,一路向認識、不認識的人打招呼,或彎下身子摸摸孩子們的頭,眼神閃出慈悲的光芒。。

他從我身邊走過去,在經堂的大廳前面對佛像站住,雙手合十頷首默禱。

達賴喇嘛在哪裡,西藏就在哪裡。一個民族的集體儀式開始了。

全場肅立,眾人合十默禱。佛號再次吹響:低沉、憂傷、哀婉......。

這不尋常的號聲令我動容。前天晚上看西藏民間歌舞表演時,我還在大發感慨,說藏族真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快樂民族:他們的舞蹈熱情奔放,無拘無束,彷彿使人置身於歡笑的草原;他們的民歌高亢激越,悠美動聽,令人想像那飛翔在雪山頂的豪邁的鷹。看著藏族民間歌舞,呼吸到高山和草原的氣息,一副副風景畫隨著表演徐徐展開,還以為他們藏人都是些不知憂愁悲傷為何物的人。

此刻我懷著敬畏之心,出神地聆聽一聲聲悸動心弦的佛號。人生的一切悲苦煩憂全在它的號聲中嗎?藏民族的苦難哀怨全都被它吹出來了嗎?接著鼓號齊鳴,人們齊聲唱起《西藏國歌》:

燦爛的如意珠寶──佛教
是政教和樂、一切希望的源泉和寶藏。
廣施普澤教化眾生的大地的怙主,
你們的事業像大海般發達興旺。

位於永固不壞的金剛界,
以慈愛治理諸方。
天賜嘎登頗章威望齊天,(註:嘎登頗章,西藏政府的名稱)
四分圓滿權威強。
西藏三區之域,幸福圓滿充盈,
遍佈政教和樂的祥瑞景象。

願佛教傳遍十方,
讓大千世界的眾生充滿幸福和平之榮光。
願西藏佛法和眾生的正義之光
戰勝邪惡的黑暗。

在我身旁歌唱的是一群穿著綠色背心的孩子們。他們在雪山獅子旗下昂然挺立,像一棵棵蔥蘢茁壯的小樹苗。一個靠近我的孩子眼中閃著淚光。我久久地凝望這些可愛的孩子──西藏的未來,失去祖國被迫在異鄉成長的他們在期待什麼呢?

去年在英國倫敦,我碰上一個來自達蘭薩拉的西藏訪問學者Tsering Shakya。他七歲時隨父母離開搞文革的西藏,流亡到尼泊爾。父母把他送到達蘭薩拉去上學。現在,他在英國研究西藏歷史和佛教史。我曾問過已經成年了的他作為難民孩子的心理感受。

他說:"我小時候經常感到悲傷。因為,母親天天在家裡說西藏!我還有一個姐姐在西藏。我沒能再見到她。我心理上一直覺得自己是西藏人。因此,整個腦海都在想西藏。現在,我用整個生命在為西藏工作,可是人卻在西藏之外。"

流亡藏人的孩子,家家的父母都會含淚在地圖上給他們指點家鄉的位置,家家的長輩都留下遺言向他們敘述:他們曾經有過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家家都留下一部血和淚的歷史──幾乎每一家都有人在中共統治時期被打死、關押和餓死。承受著沈重的民族苦難的孩子,他們的心理得以淨化和升華。今天,當一些漢人的孩子被寵壞,變得自私、冷酷和輕薄,和他們的父母一樣只認識錢的時候,我在一些藏人的孩子身上看到熱血、理想、吃苦和奉獻。

就如他們的歌裡唱的:"像金剛石一樣堅忍......。"

誰能說西藏沒有希望?

§§八、向中共間諜表示感謝

當眾人坐下,大會紀念開始,主持人用藏文宣布會議程序後,接下來是流亡政府和民間團體各方面的代表發言。我沒法聽懂那些藏文和印度文的演說,只能等事後找人翻譯。此刻,我樂得有功夫東張西望地拍照和觀察達賴喇嘛。

達賴喇嘛也正和我一樣在東張西望做鬼臉。據說修行人修行到一定境界後,經常返歸赤子之心。在這個大會場上,想必坐在大廳中心的他看見了許多老朋友。這令他神采奕奕、童心大發。又想他可能也不耐那些冗長乏味的演說,所以他一會兒翻看手中的講稿,一會兒抓頭摳下巴。

好幾次他對著坐在前面台階上向他舉起相機的我做鬼臉打招呼。我穿著藏裙,想必他把我認作他的子民了。這令我樂不可支,難怪人們獻給他一個"自在菩薩"的稱號。輪到達賴喇嘛發言,會場氣氛頓時一振。達賴喇嘛走上講臺,發表了紀念西藏"3.10"自由鬥爭三十九週年的講話。我手裡有中文譯稿。一字一句,我聽懂了他對自己的子民的語重心長的諄諄告誡,告誡他們千萬不能走暴力的道路,並代表一個背井離鄉的的民族向中國政府誠摯地呼喚對話。

會場鴉雀無聲,可以聽到春天微風的喘息。天空中,有山區的鷹在繞著會場飛翔。鷹是藏人崇拜之鳥。人們肅然聆聽他們領袖的聲音。多少歷史的怨仇、多少現實的哀痛,都在他們慈愛的領袖的教誨和安慰中,得到緩和與化解。

丟下講稿,達賴喇嘛自由地用藏語向他的子民說起什麼來了,令我這個只穿藏服不懂藏語的漢人傻了眼。後來才有朋友給我翻譯,說達賴喇嘛在丟掉講稿後向各方來賓和所有關心西藏的朋友表示感謝,並對西藏各個階層的人民進行告誡。他還嚴厲地訓斥了一些不循教規的喇嘛,說:

"要當一個真正的喇嘛,就要像釋加牟尼教導的那樣,不要干對不起佛祖的事情。如果你受不了這個苦,你可以走,這樣最好。"

最有趣的是達賴喇嘛向隱身在人群中的中共間諜表示了衷心的感謝。他詼諧風趣地說:

"今天在場的一定有一些是來自中共方面的人。我向你們表示感謝!你們是我們珍貴的客人,我本來應該好好款待你們。很遺憾這沒能做到。我謝謝你們不辭勞苦來這裡關注西藏問題。希望你們回去向上級匯報時,要報告這裡的真實情況,是什麼就說什麼,不要說假話。"

中共間諜也是人。不管他們是藏人、還是偽裝成藏人的漢人,在這個具有慈祥仁和的大德風範的老人面前,他們的人性想必也受到了衝擊。

關於中共間諜遍佈達蘭薩拉的趣事,筆者聽了一籮筐。這裡只舉一例以饗讀者。

源源不斷地被派來達蘭薩拉刺探情況的專職和兼職的中共間諜,一般都是愛下飯店、愛請人喝酒的人。他們中有人牛皮吹得比天大。比如一個姓張的漢人帶著他的夥伴,一到達蘭薩拉就到處宣揚他們是達賴喇嘛在青海安多的、有血緣關係的家族成員,最後竟然鬧到被達賴喇嘛接見的地步。兩個恬不知恥的漢人竟然當面向他們的 "親戚"──達賴喇嘛──提出非份要求:一個要錢,一個要去美國。

達賴喇嘛何等智慧之人,他當然一眼看穿這兩個"親戚"是何等角色。但佛祖能容天下難容之事,他仁慈地從自己的私人津貼中給了他們一筆比給其他藏人還多的錢。後來這兩人在印度作生意發了財,有時竟然忘了自己曾經編造的謊言,向別人介紹說自己姓張,是漢人。

§§九、聽藏族歌唱的難堪

達賴喇嘛說完話之後,即是各國藝術家表演的時候了。會場歡騰起來。

為了這個紀念日,歐洲、美洲、非洲都有著名歌手千里迢迢前來獻藝。他們不僅自費前來,而且還帶來他們對流亡社區的奉獻和資助。我在西藏兒童村遇上一個來自從瑞典鬧"分裂"鬧出去的鄰邦挪威的著名流行歌手。我和他用瑞典文聊天,他告訴我,他們挪威人出資幫助創辦了《西藏之聲》電臺。

由於達賴喇嘛不太喜歡聽流行音樂,所以會場只選擇安排了五、六個表演節目。其他的藝術家將在晚上和藏族青年舉行演唱會,一起狂歡。

這裡的一大奇景是到處都看到剃光頭、穿袈裟的白皮膚洋和尚。他們在虔心學佛修行之餘,有的居然也向他們的藏族喇嘛同修學會哼幾句藏族民歌,例如:"青海湖喲青海湖,我的家鄉,我的家鄉......","那個女孩在看著我,請你轉告她,不要再看我,不要再看我。"佛教講"色即是空",所以和尚不要女孩再看他。

能有幸選上為達賴喇嘛獻藝的有:藏族民歌手、藏族民樂隊、印度歌手、南非歌手和黑人歌手。達賴喇嘛仍然坐在大廳中央,笑瞇瞇地從遠處為舞台上的歌手們鼓掌。

一個穿著青色藏裙的年輕藏族姑娘走到臺前用英語演唱。她引吭高歌。歌詞大意是讚頌他們祖祖輩輩世代居住的冰雪高原,譴責中國人侵犯了他們和平的家園。她哭泣著向蒼天伸出呼喚的手臂。纖細的身子因痛苦而顫抖。她不斷地重複詠唱:"回到西藏的家園去!"

活生生的一首藏族的《松花江上》,只不過歷史開了個玩笑,演唱的主角由漢人變成了藏人。

這真是叫我這個在場的中國人難堪不已。

為什麼我們這個一百年被別人欺負的漢民族,成了他人眼中摧毀別人家園的可惡的侵略者?

當憤怒的中國人向西方列強說"不"的時候,我們是否有必要靜下來聆聽一個比自己弱小的民族的呻吟和哭泣?

一個這樣弱小的民族揹負著沈重的屈辱和苦難,長年寄人籬下流亡他鄉,我們中國人能說自己沒有責任?

當世界和平來臨,人們的價值觀發生很大變化的時代,我們中國人是否能夠對50年代的入藏事件進行歷史的反思?什麼時候,我們中國人能多從正義和人道的角度,而不僅僅是從國家政治、經濟、軍事需要的角度來考慮西藏問題?

我陷入連綿的思索中。演唱結束,上萬藏人已經列隊,舉著標語喊著口號蜿蜒下山,一路遊行到山下鎮上去。一些年輕人把"西藏自由"寫在臉上。一個金髮大個子老外裸露出上身,現出他的紋身:"Free Tibet"。

我卻不能跟著他們同去。因為,這是達賴喇嘛接見我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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