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名叫瀋富,字仲榮,號稱天下首富。在各種記載中,少見其人劣跡,大約是元代極為活躍的國際、國內貿易中的一位商業天才。由於人們搞不清此人是如何做到富可敵國的,於是便傳說他手中有一個聚寶盆,可以源源不斷地生聚財富。據說,帝國首都南京城的城牆、官府衙門、街道、橋樑有一半是該人捐資修建的。這使皇帝朱元璋的心裏很不舒服。恰在此時,瀋萬三為了破財免災,討好朱元璋,便自說自話地提出申請,說是願意再捐一大筆錢,供天子犒賞軍隊。結果,這個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朱元璋大怒,曰:一介平民,卻要犒賞天子的部隊,必是污長犯上的亂民,其罪當誅。後來,多虧那位馬皇后講情,認為人家送禮出錢,本是好意,不該殺頭。且一介平民富可敵國,本身就是不吉不祥的事情,早晚會遭天譴。於是,皇帝終於開恩,免其死罪,將他全家遷徙充軍到了雲南。
此後,朱元璋還曾數次取天下富戶填充到帝國首都南京。這種強制遷徙與性質有所不同的移民政策,一直持續到永樂年間,據說涉及人口,累計達到了至少百萬人以上的規模。受到當代--直到今天歷史學者們的熱烈讚頌。
與此同時,帝國實行了一項"糧長"制度。規定每一萬石稅糧為一個納稅區,由當地最富戶擔任糧長,負責稅糧的催征輸解。這是實行"許拿下鄉官吏"之政策,割斷了政府官員們假借稅糧魚肉百姓後的一個替代性方案。朱元璋為此項發明相當得意,說這是"以良民治良民"的高招,並且給予這些糧長們應該算是很不錯的優惠待遇,直至從中直接選拔帝國官員,甚至高級官員。以至於很多年後,大學者顧炎武還在他那本著名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中記載說: "當時,父兄們經常教導子弟,做糧長比參加科舉考試還好。"
誰知,一些有財有勢的糧長們並不以此為滿足,他們希望更快捷迅速地得到更大的財與勢。他們想出的主意相當富有中國特色,比如,將自己及其親友們應當繳納的稅糧,分攤到納稅區的眾人頭上;比如,除了該繳納的正糧之外,再加上各種附加費,這些附加費的名目可以達到十八種之多,通常是正糧的數倍以上;比如,將收繳上來的稅糧當作高利貸放出去,再對上申請延期交納,等等。同時,輔之以"臨門吊打"、拆屋揭瓦、逼賣家產等手段。表現出極高的智商水平和非道德勇氣。
朱元璋對此類人物一般採取的措施就是殺之,並抄其家。在他的《大誥三編》中,我們可以讀到他一次殺頭抄家160個糧長的記錄。有一個號稱浙江金華首富的楊姓糧長,放出狂話,說是皇帝徵糧萬石,不及他一個田莊的收入。結果,解糧進京時,朱元璋召見,問他:"糧食何在?"他回答說:"霎時便到。"朱元璋 "哼"一聲:"殺時便到嗎?" 立命拉出去砍頭。消息傳出,其家人四散而逃,家產被當地人搶掠一空。據說,有一次朱元璋夢見100個無頭之人跪在階下。十天後,有100個糧長解糧到京,恰好全部沒有足額按期交納。朱元璋下令格殺勿論。
在朱元璋當政的三十一年中,曾經至少發起過六次大規模整肅帝國官吏與豪門富戶的運動。有學者認為,在這些大清洗中,大約有10萬以上到15萬帝國官吏與豪門富戶被殺死。因此,有國內外學者將其稱之為"有計畫的屠殺"。
這些屠殺的情形不盡相同。其動機與目標大體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的目標針對著貪官污吏,如洪武四年的甄別天下官吏,洪武十五年的"空印案",洪武十八年的"郭桓案",洪武十九年的"逮官吏積年為民害者",大約可以歸入這一類。朱元璋習慣上將此類獲罪者稱之為"不肖無福之徒"。
另一類則主要針對可能威脅他的皇位,或者可能威脅到他的繼承人皇位的那些開國功臣們。這一類基本上屬於政治謀殺。包括從洪武十三年一直綿延到洪武二十六年的"胡藍黨案
"和洪武二十三年的"罪妄言者"。朱元璋將此類人稱之為"姦黨"。
在針對第一類目標的戰場上,朱元璋的勝利短暫而曖昧。
在打擊這些所謂"不肖無福之徒"時,朱元璋顯得隨心所欲,但卻有一個相當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儘可能地擴大打擊面,最好將那些豪門富戶們攀扯進來,同時,不惜採用最為嚴酷的手段。
"空印案",幾乎是當時人人皆知的冤案,發生在洪武十五年,即公元1382年。其緣起,用今天的語言描述相當簡單。大意可以表述為:戶部,即帝國最高財政機關,在每年審核各地例行財政報表時,要求嚴格,精確到了小數點以後的多少位數字,稍有不合,立即作廢重報。於是,各地進京申報報表的財務人員為了少跑冤枉路,就在進京時,攜帶了蓋好本地公章的空白報表,以便與中央機關核對過數字後,或者在遭受到刁難時,就地重填。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當時沒有電子郵件和特快專遞等,最遠的省份來回一趟需要幾個月時間,且不算時間、精力、花費等等,箇中情形,相當苦惱。按理說,用這種報表是造不出有價證券來的,人們也很難靠這裡的數字徇私舞弊。因此,此種做法已經普遍應用,為各方所默認接受。誰知,朱元璋偶然知道了這個情形後,認定自己發現了一個官員相互勾結、舞弊欺詐的潑天大案。於是,這位缺少財務知識的皇帝立即發雷霆之怒,下令將全國各地、各級政府部門的正印官,即一把手全部處死,副手以下官員打一百棍,充軍邊疆。
當時,全國有13個布政使司,相當於我們今天的省;141個府,相當於今天的地級市;192個州,相當於今天的小地級市和大縣級市;1013個縣。這1300多個官員,不論良莠好壞,全部被殺掉。而且,是在有人已經向朱元璋解釋清楚了個中緣由的情況下,被殺掉的。
結果,其中有一些深受百姓愛戴的好官也稀裡糊塗地被幹掉了。比如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時任山東濟寧知府。此君一件布袍穿了十幾年,每日三餐,有兩餐以一盤素菜下飯。當地百姓則在他的任期內,號稱富足。於是,百姓們不願意這位知府調離,自發地作歌傳唱挽留。歌曰:"使君勿去,我民父母。"結果,這麼一個好官好人,此次卻被朱元璋不由分說地殺死。二十多年後,他的兒子方孝孺也成為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原因是,他不肯迎合奪了侄子皇位的永樂皇帝朱棣,結果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被滅了十族的人物。此是後話。
"郭桓案"則號稱是洪武朝最大的貪污案,發生在洪武十八年,即公元1385年。這位郭桓時任戶部侍郎,相當於今天的全國最高財政經濟部門二把手。據說,在這個官員勾結舞弊的大貪污案件中,被貪污了的財物總計可以折合精米2400百多萬石。差不多相當於當時全國一年的稅糧收入。
朱元璋要求對此案一追到底。就是說,要從中央部門開始,一級級地追查出所有犯罪終端。
最後的結果是,所有中央六個部和全國各地、各級的大部分官員被牽連進去。朱元璋自己說,此案"天下諸司盡皆贓罪,繫獄者數萬,盡皆擬罪"。《明史》的《刑法志》記載:自六部左右侍郎,即從中央六部每個部兩位副部長開始的以下官員全部處死,全國各地各級官員處死者數萬人。由於"寄贓遍天下",所以,"百姓中產之家大抵皆破"。就是說,朱元璋畢其功於一役,將天下的貪官污吏和豪門大戶一網打盡了。其中有多少冤魂怨鬼基本無從查考。
最後,為了化戾氣為祥和,平息人們的怨恨與恐懼,朱元璋把辦這個案子的專案負責人員也拿來殺了,並相當鄭重其事地佈告天下說:"我讓他們除姦,誰知他們反而生姦,來擾害我民。這種人哪裡可以縱容?今後再有這樣的壞蛋,將不在赦免之列!"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如此大面積打擊之後,僅僅過了一年,即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就又有一百多人犯了貪贓害民之罪,鬧得我們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也是一頭霧水。他連連感嘆說:"唉,唉!殺的不是一兩個人,大家都親眼所見。怎麼前邊的屍體還沒有挪開,後人就腳跟著腳地開始為非作歹了呢?人們難道都不拿法律當回事兒嗎,如此前仆後繼地貪贓枉法?吁!可謂之難教者歟,難禁者歟!"意思是--真稱得上是難教育、難禁止呀!
按照帝國法律的正式規定,對於刑事犯罪者包括一切貪官污吏的懲罰,只能使用五種刑法:
笞--鞭打,杖--棍打,徒--監禁,流--流放,死--處死。
朱元璋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大約是殺人殺得手滑興起的緣故,他索性完全踢開了這些規定,把我國歷史上那些極富創意的殺人手段大多搬了出來。這是一些真正富有想像力和高度技術含量的發明,在人類歷史上大約會列入獨一無二或絕無僅有之屬,我們民族應該為此感到驕傲。
它們包括但不限於:刷洗,將不斷沸騰著的開水澆在人體上,然後用鐵刷子刷,直到剩下一具骨骼;秤竿,用鐵鉤將人心窩鉤住後吊起示眾,直到風乾;抽腸,於肛門處將人的腸子抽出,直到掏空內臟;錫蛇游,將熔化的錫水灌進人口,直到灌滿腹腔。等等。
此外,為朱元璋最廣泛推廣使用的,則是剝皮實草。就是把人皮剝下來,將裡面塞滿草,然後放置在官衙門的辦公桌旁。據說,當時,差不多在每一個地方的官衙門前,都有一個
剝皮場和一個挑貪官人頭的長竿,其核心理念是震懾那些心存貪瀆之念的官吏。以至於一百五十多年後,當這個帝國基本爛透了時,那位以青天之名著稱於中國史冊的海瑞,還大聲疾呼,希望恢復祖宗創立的以剝皮實草為主的刑法。
最後,朱元璋還願意使用的殺人藝術則是凌遲處死。這項技藝的高超之處,在於將人肉活剮了數千刀之後,還必須保證被剮者是活著的。在未來的時日裡,我們將會有機會看到,朱元璋所開創的這個朝代崩潰之前不久,他的子孫是如何以此來對付袁崇煥--這位帝國忠心耿耿的捍衛者的。
從朱元璋親自撰寫的《大誥》、《大誥續編》、《大誥三編》、《大誥武臣》等著作中,羅列了凌遲、梟首示眾--就是把頭砍下來掛在高處示眾、種誅--就是滅族、棄市--殺頭等種種刑罰案件至少萬例以上,其中許多都是成批處置的。徐禎卿在他那本著名的《翦勝野聞》中記載:朱元璋是否想要大批量殺人,有一個明顯的信號。如果在朝堂之上,他把腰間的玉帶按到肚皮底下,就預示著可能會有數目眾多的官員人頭落地;若他將玉帶高系胸前,則大半會日暖風清。於是,滿朝文武便隨著這玉帶的高低起伏,體驗著人世的冷暖炎涼,感受著人生的喜怒哀樂。據說,當時的官員,許多人在早晨上朝之前,要和妻子訣別,並安排後事;若能活著回來,會舉家慶賀,感謝上天的恩典。
在手段應用上,朱元璋算是達到了千古罕見的極致。他與帝國官吏階層、豪門富戶階層的殊死搏鬥,也真正達到了數千年來前無古人的程度。對此,朱元璋並不滿意。他相當感慨,說:"我效法古人任用官吏,豈料,剛剛提拔起他們時,每一個人都忠誠且有原則,時間一長,一個個全都又姦又貪。我只能嚴明法紀,予以懲處。結果,能夠善始善終的沒有多少,家破人亡的很多。"
由此,表明他對這場戰爭的結果相當困惑。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這幫傢伙到底犯了什麼毛病,怎麼連懷裡揣著的官印都還沒捂熱,就急急忙忙地去貪贓枉法?前任官的人皮就在他們眼前的桌子邊上,怎麼就偏得到了刑場上才知道後悔?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消失了,一批批不熟悉的面孔也前仆後繼地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