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
快到劉家的時候,李靖發覺虯髯客緊張得有點呼吸緊促。
到了劉家門口,李靖先進去說,「我有個朋友,他想見一下李二郎。他是位名相家。現在就在門口呢。」
「趕緊請進。」劉文靜說。李靖連忙出去歡迎進虯髯客。這時劉文靜已經和李世民計議起事了。所以一聽見有人善觀氣色,預知命運,就很高興會晤。虯髯客進去後,劉文靜先請他倆稍候,一面吩咐準備午餐,一面便差人去請李世民來。
不一會兒,虯髯客看見一個青年人走進屋裡來,敞著皮襖,挺頸揚頭,身材高大,面帶愉快之色,熱誠精壯,單說英俊似乎並不適當。他一進來,就彷彿光芒四射,目不轉睛,屋裡的一切早已一目瞭然。他的鼻子筆直,鼻樑隆起,鼻尖尖銳,鼻下紅髯硬挺,向上翻捲,彷彿力能懸弓。李靖看見虯髯客目似鷹隼,不停的向這高大的人物打量看。
「如果道兄能在這兒看一下就好啦。」午飯後,虯髯客對李靖說。
這也許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實上,當他們離去的時候,虯髯客臉上的神氣大有異樣,就像誰給了他一下子致命的打擊一樣,使他垂頭喪氣忐忑不安。
「你覺得李世民怎麽樣?」李靖問他說。但卻一連兩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的,虯髯客喃喃的說話了,但那神態就像是自言自語。「我已經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確是個真龍天子,不過還得教道兄看一下。你暫時住在哪兒呢?
李靖告訴他準備住在一家小店裡。
「那麽跟我來。」
虯髯客於是帶他到一家綢緞店門口。過了一會兒,他出來遞給李靖一個紙包,裡頭有些散碎銀子,大概三四十兩。他說:「拿這個去給大妹妹找個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覺大驚。
「不必介意,拿著吧。」
「是你在這鋪子裡搶來的嗎?」李靖說。
虯髯客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店主人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夠不夠呢?我已向他留下話口你隨時來拿吧,我知道你現在的景況不好,我不願教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會在這兒住得太久的。到洛陽去跟我一塊兒住吧。一個月後我在那兒等候。」他抬起頭來,屈指計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來,你到東門裡一個馬棚東邊的一家小酒館,要是看見我這匹驢和一匹黑騾子拴在外面,那就是我和道兄在樓上呢,你就一直上樓。」
回到了小店,虯髯客還不預備告辭,隨著李靖一同進去,他待紅拂就像待自己的親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樣。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豐盛的宴席請李靖夫婦同飲,全沒有要走的模樣。如此,三個人一直談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氣,你先睡吧。」他還是逗留不走,而且毫無倦容。紅拂上了床,困得已睜不開眼,但虯髯客還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經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個人還在那裡滔滔不絕的說話呢。
早晨,虯髯客把李靖喚醒。
「我先到五臺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陽。你千萬不要忘記,到時帶大妹妹去。」
李靖夫婦按期到了洛陽,找到了所說的那個酒館。一看果然有兩匹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樓去。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虯髯客說著起身歡迎,把他倆介紹給道兄──那位道士精研法術丶天文丶相法,與決定禍福的那偉大而不可見的力量有關的學問。他為人很溫和,說話很少,即便打量李靖夫婦,他倆也並不怎麽覺察。他雖然沉靜,卻很熱情。
「你是一個重武輕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說道。
「不錯,這種時代需要武力,不需要書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頗為驚訝。李靖是個博覽群書的人。他說他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對究竟從文從武,曾經大費過躊躇。
虯髯客跟著便領他倆到一間屋子裡。「你們可以住在這裡,保證絕對安全,不必耽心。這個鋪子是我的。樓上有錢,你們隨意花用,可以給妹妹買點講究的東西。」
於是李靖就住在這家酒館的樓上。虯髯客常來看他們,往往對坐長談,講論行軍用兵之道,使李靖獲益不淺,這也就是李靖後來帶兵打仗所應用的兵法,而且用的精妙非常。如此討論研究,往往時過半夜。但那道士則忙於觀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尋求星斗之會合,雲氣的變化。這個,虯髯客和李靖都不瞭解。
幾十天之後,道士說要去看李世民。
「請把我的朋友介紹給李世民吧,」虯髯客說。「我願意他告訴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龍天子。他一言決疑之後,種種事情也就可以決定了。」
「如果他是真龍天子,你怎麽辦呢?跟他打呢?還是跟他聯合?」
「我不與命運爭。」
「那麽跟他聯合。」
「呆子!」虯髯客打斷他的討論,大笑起來,他引用一個諺語說,「寧為雞頭,不為牛後。」
於是他們一同向太原出發。到後,他們把道士以一個能預言將來的大星相家引薦給劉文靜。劉文靜這時正在跟朋友下棋,於是便請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對棋。他自己起身寫了一封信,派人去請李世民來看下棋,虯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觀戰。
不一會兒,李世民來了,靜靜坐在棋盤旁,一言不發,這原是觀棋的規矩。虯髯客暗中用手觸觸李靖。雖然當時正是背刀佩劍的英雄武士的時代,但是真龍天子,畢竟與眾不同。道士雖然分明全神貫注在棋盤上,但實際都在觀察真龍天子的一呼一吸,對他輻射的帝王之氣,加以考驗丶估計。李世民岸然端坐,兩肩垂直,兩手擺在岔開的兩膝之上,兩目注視著棋盤,黑眉毛偶爾動彈一下,兩眼內就有一種光芒射出,彷彿能看透一切,瞭然一切似的。五分鐘後,道士推開棋盤,向劉文靜說:
「這盤棋全輸了,輸定了。已經無法補救。你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過,實際上,這局棋並非像道士說的那麽不可救藥,但是他顯然已經決定不再白費氣力。他從坐位上立起來,嘆息了一下。
三個客人向主人道謝後辭出。
到了外面,道士對虯髯客說,「你輸定了,有命之士,正在裡面。不必枉費氣力。不過,你還可以去征服別的地方。」
李靖頭一次看見虯髯客的兩肩鬆軟下來。虯髯客遭到了一種內心的變化。
「大勢既然改變,我的計畫恐怕也要改變了。你在洛陽等我吧。半個月後我就回來。」虯髯客說完,便一個人走了。
李靖不願多問,跟道士回到洛陽。
虯髯客回家之後,就對紅拂說:「我願意你去看看我的內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你和李靖。」
李靖始終還不知這虯髯客的住所,所以對他的行動總是感到驚異。當他被帶到一所房子的進口時,只見那是一個矮小的木格子門。可是進了第一層院子,便看見一座大廳,佈置得很富麗堂皇,數十個僕婢,環站在左右。他倆被引入東間──是客人的盥洗室。裡面的化裝臺丶古鏡丶銅盆丶水晶燈丶衣櫃丶圍屏,無不精絕。其中若干,更是無價之寶。
過了一會兒,虯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來,他把夫人介紹給李靖夫婦。她是一個二十許的婦人,妍麗異常。她和丈夫慇勤招待,熱誠萬分。
進膳時,樂女開始奏樂,歌曲十分奇妙悅耳,為李靖前所未聞。宴會將畢,僕人進入,抬著十個硬木盤子,上面蓋著黃綢子,全擺在東牆腳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後,虯髯客便向李靖稅,「有點東西給你看看。」
他把綢子掀起來,李靖一看,原來盤子裡全是文件丶契約丶記錄冊子,和幾個大鑰匙。
虯髯客說,「連這些鑽石珠寶在內,這裡大概值十萬兩,全送給你,尚講萬勿推卻。我原來立好一個計畫,才籌了這筆錢,一俟時機到來,組織軍隊,購買武器,打算成就大業。但現在不用這些東西了。太原李二郎,我深信,必是真龍天子。你把這些東西拿去,輔佐他成就他命中注定的豐功偉業吧。你應當輔佐他。不要忘記我傳授你的兵法。五年或十年之後,李世民就會征服整個中國,你要忠心保他,必可同享富貴,我自己因另有所圖。十二年之後,你如果聽說在中國邊疆以外,有人征服異域,建國稱王,那就是你的老朋友,那時候,你要和大妹妹向東南,為我快飲一杯。」
接著他轉向男女僕婢和所有的家人說道:「從今以後,李先生就是你們的主人了,我所有的東西都歸他,我的妹妹就是你們的女主人。」
虯髯客正式囑咐之後,進去換上旅行服裝,就同他的太太騎馬而去,只有一個男僕跟隨。以後就沒有再見。
此後幾年,李靖忙著東征西戰,為大唐統一了全國。李世民稱帝后,天下太平,李靖深受倚畀,身為三軍統帥。
一天,他閱讀軍中公文,有人在中國以南,帶兵四五萬人,自海中登陸扶餘國,征服全國稱帝了。虯髯客寧願在國內沒沒無聞,遠至異域,稱王一方,不肯屈居人下,令人幾乎不能置信,他曾經立定志願,要在一方稱王,如今果然如願以償了。
那天晚上,李靖回到家裡,就把這事告訴了紅拂。
「不錯,他是個了不起的豪傑。」
李靖夫婦不忘老友臨別的話。晚飯時,點上兩支紅臘燭,來到院子裡,兩人朝東南站著,向老朋友遙遙舉杯,敬致慶賀之忱。
「你不能給他盡點力──比方說,向皇上說明,求皇上頒賜封號給他嗎?」紅拂說。
「不要多此一舉。皇上的封賜是會使他不痛快的。不管在什麽地方,他總是至高無上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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